010
暮清院里,今日是个阴天,冬日天寒,忍冬便跟其余丫鬟们道,“我和香橼守着就行。其他的人,去茶房暖暖身子吧。有事我叫你们。”
打发了丫鬟们,就看见守门的小厮引了个脸生的丫鬟进来,那丫鬟面上带笑,先行见礼,“请问哪位是忍冬姐姐?”
忍冬和香橼回了一礼,忍冬站出来道,“我便是忍冬。妹妹是哪个院里伺候的?找我有事?”
“奴婢是伺候五小姐的,姐姐叫我宝岚就好。”宝岚自报家门,才道了来意,“五小姐今日有事,便不过来了。还请忍冬姐姐帮忙捎句话,同二少爷禀告一声。”
忍冬满口应了下来。叫香橼去送宝岚,自己则去了书房外,敲门入内后,转述了宝岚的话。说完,便见江明霁正低着头写字,并无甚么太大反应,只平淡地道了句,“知道了。”
忍冬便要退下去,迈出一步,却又听得主子一句“等等”,她回过头,便听二少爷语气平静地吩咐,“糕点撤了吧。”
忍冬微愣一下,屈膝应下来。到罗汉榻边,将几盘点心端走撤下。出了书房,见到香橼过来,“人送走了?”
香橼点头道是,视线落到忍冬手里的点心上。忍冬摇头道,“五小姐今日不来,倒是便宜了那些小丫头了。叫她们拿去分了吧。”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叮嘱香橼,“叫她们别太闹腾了,注意些。”
香橼有些疑惑,她与忍冬同为暮清院的大丫鬟,平日里有什么事,也都是两人有商有量着办,此时见忍冬这样说,便与她并肩走,“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忍冬想了想,道,“就是觉得,二少爷心情不大好。”
香橼听了这话,沉默下来。
平心而论,二少爷并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他不爱磋磨人,从不吩咐她们做什么分外之事。但暮清院上下,没有不畏惧他的。香橼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二少爷身上有种超越同龄人的孤僻和冷漠,令人望而生怯,不敢靠近。
但自从五小姐来做功课后,二少爷虽没说什么,可人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还会吩咐她们给五小姐准备点心。盼着五小姐以后也时常过来走动才好……
香橼胡思乱想了一通,看了看冬日冷清的庭院,心里微微一叹。
书房内,江明霁俯首,一字一句誊写一篇早上作好的文章。屋里屋外,俱是四下寂静,唯有蘸墨的笔尖划过宣纸时,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就这样不知写了多久,久到江明霁都觉得,四周仿佛过于安静了。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荒唐念头。江明霁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觉得有些荒诞。他一贯是喜欢清静的人。这书房也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变数,便是宜嘉。但宜嘉也并不吵闹,性子乖巧懂事,行事谨慎小心。哪怕是来这么个无聊至极的地方,也一副没脾气的样子。
对一个孩子而言,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难得了。毕竟,他本来以为,她大概三五天,就会厌倦了。
江明霁极罕见的短暂走神了片刻,很快便收回思绪,恢复往日的平静,低头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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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马车进了江家外院。高氏从马车上下来,满脸疲惫,回过头招呼婆子把两个女孩儿抱下来。江宜乐已经累得沉沉睡去了,被嬷嬷抱在怀里。
高氏指挥嬷嬷把人抱回去睡,又跟宜嘉说,“宜嘉,四婶派人送你回去吧。”
宜嘉也很累了,不过仍是道不用,体贴地道,“我自己回去就好。四婶不必担心我,有宝音呢。”
听她这样说,高氏也没坚持了,带着四房一众奴婢嬷嬷,回四房了。留下宜嘉和宝音主仆两个,宝音劝宜嘉先回绿漪堂休息,但宜嘉想早些把求来的符送给二哥,担心拖久了,会不会不灵验了,便还是坚持道,“我不累,先去二哥那一趟。”
在宜嘉的坚持下,便还是先去了暮清院。
冬日夜风轻寒,吹得庑廊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着,投下的烛光,拉长了几人的影子。宜嘉问听到通报,来迎她的忍冬,“二哥睡了吗?”
忍冬柔声回她,“二少爷还未睡下。这个时辰,还在书房呢。”
“那你带我过去吧。”宜嘉仰脸道,“我有东西要给二哥。”
忍冬见她圆嘟嘟的脸,被风吹得鼻尖两腮泛红,委实十分可爱,微笑着应下。带着宜嘉,去了书房,敲过门,听见里面问了一句“何事”,才回话道,“二少爷,五小姐过来了。”
里面似乎是安静了会儿,门才蓦地打开来。
江明霁站在门内,垂眸看过来。宜嘉仰着脸,稚气地叫了声“二哥”。江明霁沉默了片刻,后退了一步,淡淡的声音,“进来吧。”
宜嘉进了门。忍冬正要替主子关上门,江明霁却叫住她,“上壶花茶,热的。”
这样冷的天,热茶都是时时备着的。忍冬很快就提了壶热茶来,替兄妹俩倒好,见没什么事了,才轻手轻脚退下去了。
宜嘉捧着热茶,慢吞吞地啜吸了一小口,身上渐渐暖起来了。本来就十分累了,加之进了温暖的书房,又喝了口温热的茶,顿时那点疲惫都被勾了起来。宜嘉忙摇头驱走睡意,打起精神来办正事。
取出鹅黄荷包里的明黄符纸来,双手递过去。
江明霁喝了口茶,就看到递到自己跟前的符纸,微顿了下,抬起眼。宜嘉看二哥看着自己,就小声地解释道,“是五龙山文昌庙的文昌符。听说五龙山的文昌帝君格外灵验,四婶要去庙里给五哥求符,我便托四婶带上我了。二哥,这是我给你求的。”
宜嘉说罢,只觉得二哥看着的目光,似乎变得很复杂。宜嘉不解地歪了下脑袋,片刻后,手心被什么微微触了下,她下意识低头看去。二哥从她手里,取过了那张轻飘飘的明黄符纸。
“谢谢。”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道谢,宜嘉正要扬起笑回话,头顶却落下一只手,旋即轻轻揉了一下。
宜嘉愣愣地抬头,呆呆地看向“始作俑者”。
江明霁却只面色淡然地收了回去,顿了片刻,才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和平时相比,多了几分温和。宜嘉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很突然地打了个喷嚏,不舒服地揉了揉鼻子。
江明霁眉头微蹙了下,叫了忍冬进来,“拿件披风来。”
忍冬很快动作利索地拿了件灰色的披风过来。宜嘉还呆呆的没反应过来,江明霁却接了披风,俯身披在宜嘉肩上。肩上一沉,宜嘉回过神,就发现二哥在给自己系披风的带子,一下子受宠若惊起来,紧张局促地叫了句“二哥。”
江明霁轻“嗯”一声,见宜嘉似乎只是叫他一声,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就接过她的话,征求宜嘉的意见,“要我抱吗?披风太长了。”
宜嘉实在有些被今晚的二哥吓到了,呆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地点了下头,小声地,“嗯。”
江明霁便俯身把宜嘉抱起来。宜嘉乖乖地伏在兄长的肩头,出了门,料峭的寒风扑面而来。宜嘉畏寒,往兄长怀里缩了缩,连脸也藏进略大的披风帽子里。
江明霁察觉到怀里人的动作,未说什么,只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进了绿漪堂,董妈妈忙上来,从江明霁怀里接过宜嘉。江明霁松了手,沉默地看着宜嘉被抱进屋里,转身朝一旁的宝音吩咐,“熬碗姜汤,让五小姐喝了再睡。”
宝音一愣,忙应下来。
江明霁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他出了绿漪堂,小厮提灯走在前面,一豆烛火照亮脚下的路。
知子者,莫若亲母。其实祝姨娘说得并无错处,他的确天性冷漠。那嬷嬷的哭求和眼泪,激不起他内心半点怜悯。他生下来就是这种人。所以祝姨娘厌恶他,他其实没有太多情绪,更懒得为自己解释什么。
他习惯了如此,独来独往。直到宜嘉一头闯进他的世界。
他对这个年幼的妹妹,其实没什么很深的印象。只记得宜嘉幼时,养在祖母那里,他去请安时,偶尔会碰见她。更年幼些的宜嘉,常被丫鬟带着在院里晒太阳,满脸的餍足。有一次是个晴朗午后,他和祖母说过话出来,刚学走路的宜嘉,摇摇晃晃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久久不肯松开,仰着脸,冲他咿咿呀呀地说着他听不懂的婴语。丫鬟吓了一跳,过来把她带走了。宜嘉被带走后,江明霁才发现,袍服下摆处她留下的一块口水印迹。那是那时两人为数不多的接触。
后来,她长大了些,不再咿咿呀呀,也不再流口水。懂事了,见到他,会怯生生地跟他行礼,叫一句“二哥”。
他自幼早慧冷漠,对什么都淡淡的,但对这个年幼的妹妹,他并不讨厌。当然,也谈不上多喜欢。因此那日发现湖心亭里的宜嘉时,他只顿了一下,便走了过去。
宜嘉那时候已经烧得糊涂了,觉察到面前有人,就像落水的小动物会本能地牢牢地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小小的手,攥住他的下摆,看着很可怜。他把她抱起来,她就像只孱弱濒死的猫崽,缩在他的怀里。
把人送回绿漪堂,他没再过问之后的事。直到多日后在鹤柏堂,碰见来请安的宜嘉。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却又仿佛不同了。她仍是那副胆怯的样子,却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眼睛里流露出依赖和亲近。这种依赖之情,在她被夫子责罚一事后,愈发地明显和浓郁。他看得一清二楚,却只当做小孩子的一时兴起,猜测她多久会厌烦。
他冷眼审视着一切,自以为是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终于在今天早晨,他下了定论,自以为得到了最后的答案。却偏偏,错得离谱。
宜嘉捧着符纸,用稚嫩的声音认真地说着,文昌仙君一定会保佑二哥……江明霁一向古井无波的心底,忽然生了一道波澜。
他想,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他天生凉薄,亲缘浅薄,连生母也厌恶他。可偏偏生了宜嘉这个变数。他因一时的恻隐之心,救下她,冥冥之中,既改了她的命格,也动了他的。从此,这世间便多了个孩子,天真柔软,稚嫩无害,心无杂念地亲近他、依赖他。
莫名的,时隔多年,江明霁又突然想起那个晴朗午后。
日光正好,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年幼的宜嘉摇摇晃晃走向他,抱着他的小腿,在他衣摆留下一道湿润的口水印后,口里咿咿呀呀地被丫鬟抱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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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