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登上飞行器之前,伊迦列就被戴上了头套,捆住了手。
特制的黑布阻隔了视线,甚至听觉,他难以直接从外界获取信息。
这场仪式,不止诺森帝国,整个幸存联盟也在瞩目。
守备必然是连一根头发,也吹不出去的严密。
何况治安署署长即将换届选举。
想要拔得头筹的特鲁舍斯,定然不会浪费这个拉选票的好时机,会以严丝合缝的封锁彰显实力。
而距离宣誓只有十余分钟的时间,本该由隆重的网,围困的伊迦列,却被人劫走。
整个幸存联盟,谁又能游刃有余地与中央区叫板?
唯有一种可能,有内鬼从中接应。
详知甚至部署防卫工作的大人物,也只有那么几位,皆忠于无上的先父意志。
伊迦列一时间猜不出来。
但无论是谁,都会是颠覆整个棋局的动乱之火。
很快,伊迦列被人牵着走了起来。
根据《妲莱宣言》,当出现突发事件时,主宰者有权对无法确保贞洁的侍奉者,实施任意处分。
这意味着,留在这里,要比被特鲁舍斯找回去,活着的概率更大。
那么此次绑架事件主谋,他的目的就格外重要。
随着脚步逐级向上,最后停驻,伊迦列的头套被摘下。
心跳得很快。
视觉和听觉再次被归还,他站在了全然陌生的地方。
四周是不同颜色的废旧材料,搭建起的地下空间。
补丁的粘合,在这个空间的尽头,延伸出三方甬道。
孩子的哭闹,和能量糊熬煮的肉腥味,搅拌在一起,游荡在逼仄的空间中,唤醒伊迦列沉寂在骨髓中的熟悉感。
那是上城区的繁华,和中央区的威严,盖不去的属于下城区的茁壮。
不被看好的黑色的花,盛开出了整个帝国评分最高的璀璨野蛮,又回落于故土。
这种安全感使伊迦列,能够迅速调整呼吸,冷静下来面对眼下的局势。
人们穿着统一的灰色棉服,围在不高的铁皮台子下方。
无不用满载恨意的眼神,仇视着这位,漂亮得没话说的少年。
不乏有人拎着铲子、镐头等钝器,仿佛只等一声令下,就能冲上来,将这细皮嫩肉的人偶狠狠剁碎。
这吓人的阵仗,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味。
“克里斯,你竟然真把大人物们的宠儿带回来了。”
刚刚见过的那个黛莉亚,克里斯,已经摘下头盔。
他挥手收住了喝彩的声音。
同伴将一个麦梗扎制的人偶放上台,上面贴着一张特鲁舍斯的照片。
“上个月,邻国德塞文,突然发起对西特区的轰炸。治安署本该主导疏散人群,竟然像烂泥一样什么也不做。”
皮肤黝黑的向阳花,金色短发齐耳。
他穿着干练的黑色防护装备,眼神像刀子一样坚毅、犀利。
“不但如此,这个该死的杂碎,人偶狗样根本没有良心,还拦截撤出者,杀了我们太多的家人。”
在一片对特鲁舍斯的咒骂声中,克里斯看向伊迦列。
少年有力的手臂架起,狠狠地扎入照片的中段。
“我们要审判他,绝不能让他坐上署长的位子!”
看来,圣芬妮斯这座高塔,阻绝了太多的消息,温室之外,充满着血淋淋的未知。
治安署的手段狠辣,只要荆棘巢下令,弯月长矛的持有者们,就是最失控的疯狗。
作为被治安署大肆报道过的婚约者,伊迦列一旦走出安全区,就是被盯上的活靶子。
“你看上去并不意外?”
克里斯挑眉。
他全程用下城区语言交流,一点也不友好。
“血债血偿,特鲁舍斯确实该死。”
伊迦列被选入最高温室,也只是五年的时间。
他的下城区语言依旧流利,地道。
漂亮少年坦诚的话语,令一些原本仇视的眼神,稍微温和起来。
“很好,那么审判开始。”
克里斯接过同伴手中的火把,朝向伊迦列。
木棒被劈开,中间夹了易燃的树叶,隔着空气都传来炙热的温度。
本以为像伊迦列这种,被精心培育出的昂贵玩物,早就迫切地和出生的土壤割席,扔了骨气。
不等他再做什么,就得落下令人垂怜的晶莹,一副蕾丝脑子做派,担不起被寄托在身上的希望。
但克里斯却看到这束火焰,在伊迦列黑曜石般的眼睛中,熊熊燃烧着。
他的呼吸为之一滞,只听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说:
“借我一把刀。”
克里斯想。
他要重新认识这位在险境中,自如呼吸的月之百合。
克里斯用左边大腿一侧的匕首,解开了伊迦列手腕的束缚。
顶部的白炽灯,似乎也屏住呼吸地轻闪了几下。
漂亮少年接过这柄利刃,拉起自己的长发。
如瀑布般的乌黑绸缎,养护得很好,却被他的主人毫不怜惜地割下。
在场的人都清楚,头发对于黛莉亚的重要性。
这是妲莱被父神赦免后,重获生机的证明,绝不能无理由地大量剪掉,将视为对父神的不敬。
更别说,对于伊迦列这样的金丝雀,是意味着何等对《妲莱宣言》的违抗。
轻则被赶出温室,重则接受死刑。
受难者们沉默地,看着伊迦列的果决牺牲。
每一簇水藻,都被一旁的火舌卷入腹中,落地烧得更旺。
上城区居民,通常会到教堂,听从牧师的指导,买下或大或小的一片土地。
将亲人以盛大的葬礼安葬。
下城区从时间、精力、金钱上,都不允许有这样的盈余。
遵循末世之初的传统,大火会带走一切。
大多时候,人们会用晒干的水草,代替无法回收的尸体。
骨灰会被放在纸折的小船中,沿着河道飘扬而去,直至沉入水底。
“让我归来吧,母亲,你是否还会在那田野边等待着我。”
“母亲,请摘下我最喜爱的小雏菊。”
伊迦列吟咏着追悼的圣诗。
如雪花般通透的歌声,慰藉着人们被迫与亲人分离的怨怒。
他的脸上没有嫌恶,更不见作秀的夸张泪水。
只是沉痛地,以那双透亮的黑曜石,注视着每一位撒不开恨意的受难者。
伊迦列与在场的所有人,一同思念着那些由共同血脉粘连在一起的家人们。
此刻,这位优雅的黛莉亚,就像是真正的妲莱。
对万般不公的苦涩,张开了温暖的怀抱。
“妲莱,妲莱就在这里,圣母……”
一些孩子和老人红了眼眶,双手合十,颤抖着缓缓跪地。
人们依偎着,跟着伊迦利一起吟咏起来。
“小小的太阳,从悲怆的河浮沉而来。”
“呼唤我的名字。”
“母亲,请呼唤我吧,指引我回到你的身畔。”
“再听那最初的安眠曲。”
……
最后一簇长发割落,几乎也切断了伊迦列返回上城区的可能。
这就是他展示出的诚意。
下城区是诞生地,也会是无法割舍的,最温暖的家。
每个人用右手触碰额头,再向上去,朝伊迦列致以诞生时的问候。
“亲爱的姐妹,愿你能豁免于末世的责难。”
克里斯拿走了匕首,再次捆住伊迦列的手腕。
伊迦列的动作幅度有限,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握住那些向他伸来的手。
劳动者皮肤上的干涸与褶皱,像是初春的山脉,原野与沟壑由枯草铺就,嗅不到上城区繁花似锦的馥郁。
无数求生欲像是英灵的圣唱,回荡在这迷惘的落脚地。
圣母的子民正无助地仰望着,渴求着救赎之道。
一双双希冀与悲怆交织的眼睛仰视着他。
伊迦列震颤着,想要做出更有力的回应,终究还是落下一滴,无法动弹的泪。
“愿圣母与你们同在。”
克里斯并不再说什么。
他将麦梗人偶头上的匕首拔出来,自头顶挥落,依旧执行审判。
这也许就是真正的尽头。
伊迦列闭上双眼,忐忑地接受死亡来临的一刻。
代替疼痛降临的,是手腕被解开的松泛。
他睁开眼睛,对上一片善意、质朴的笑脸。
一位老者抹了一把眼泪,率先开始说话。
“我就说,他是记得下城区的。”
“我也赌赢了。”
不少人拍着手,露出得救般的笑。
一些孩子还将手里摘的小雏菊,撒向伊迦列,“欢迎来到铃兰基地。”
“怎么……”
“别像那样看着我,月之百合大人。”
面对伊迦列疑惑的眼神,克里斯伸手,将他手腕上的断绳拿开,顺便把一块珍贵的巧克力,放在他手心里。
“下城区谁不把你当作神谕期待?”
见漂亮少年低下头,双肩还轻颤着,克里斯有点慌了。
“别哭啊,我们只是要确认,启明星是否还亮着。”
算是扯平了。
伊迦列扬起笑脸,把巧克力掰给克里斯一半。
“谢谢款待,但下次记得早点来接我。”
真是自来熟呢。
克里斯将巧克力放在嘴里,感受着晕开的丝丝甜味。
月之百合,这种稀有得,像是被虚构的花,花语是热烈而纯粹的悲悯与愤怒。
还挺贴切。
“你得感谢你自己通过了检验。”
克里斯抬手和同伴打手势,进行下一步行动。
“但我会带你回家,不论你在哪。”
少年不适应这种话,耳廓都红了。
伊迦列顶着一头,发梢崎岖的齐耳短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感受着这种与朋友刚结识的温馨,漂亮的百合眉眼弯弯,勾起嘴角。
“好啊,向阳花小姐。”
“别套近乎,我们现在来说说正事。”
铃兰基地的一般受难者,离开了这个被当作广场的四方区域,回到了作为居住区的甬道,闸门关闭。
守卫者们拉来贴有地图的白板,扑面是上个世纪战时的陈旧感。
但这是防止敌方,通过电子技术窃取,最谨慎简单的方式。
立体的碑铭,介于伊迦列和克里斯之间。
“说说看吧,你想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伊迦列看着地图上,那些代表真实伤亡的符号、线条,每一个都是触目惊心的疤痕。
西特区的交战点被着重圈出,上面标注:1471人被困,黛莉亚占比89%。
“诺森帝国最大的棉花种植地,大部分的重要物资原料取自这里。”
克里斯的手指有些眷恋地贴在上面,最后握成拳头。
“我们拼尽全力也只撤走了一批人。”
诺森帝国的黛莉亚,作为侍奉者,被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是成为最美丽的花,等待救主摘取。
一边献上欢愉,一边想尽办法诞下凯迩塞德,为主宰者管理好宅邸;
要么就是借父亲、兄弟的名字前往最低等的、最危险的岗位。
作为一只微不足道的工蚁,再将自己的血汗钱,砍掉大半作为借用身份的对价。
伊迦列是前者,而克里斯和被困在交战区的黛莉亚们就是后者。
横竖都选无可选。
“我想活在一个,黛莉亚能自由参与劳动、平等得到酬金的世界。”
“我们只是我们。”
伊迦列用手拍了拍克里斯的肩,安慰着。
“只是我们。”
少年有些哽咽,盯着那些红圈呢喃。
整个小广场上,死里逃生的黛莉亚们,拉起了同伴的手。
近一百人沉默着。
他们是幸存的人当中那部分共生者,自发想要救出曾一起从家里叛逃的同伴。
团结的温暖,令伊迦列唏嘘。
近乎于苛刻的体态要求,是美丽的酷刑。
他捱过了十八年,却仍旧遥遥无期。
作为想要活下去的正常人类,伊迦列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一道生门,为所有黛莉亚敞开,才算是真正打破对个体的束缚。
手握权力,才能做出真正自由的决定。
伊迦列的神色坚定,伸出手来。
他要参与这一切斗争,不论结果会如何。
“我会成为铃兰的内应。”
克里斯握住伊迦列的手,泪水忍不住地在眼眶打转。
“我们在上城区有盟友,他帮忙建造了这里,我们称他为导师。”
“你明天按计划回去时,会有机会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