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铁楼二层白色手术室內。
随着体内即将破壳而出的,畸变铃兰种子被取出,克里斯的呼吸渐渐平缓。
少年躺在被放倒的黑色圆柱修复舱內。
机体表面的涂层,属于荆棘巢的金色徽章被剐得模糊,用小跳蛛的通用昆虫拟态符号盖住,像一口定制棺椁。
内部从头到脚铺上一层,先父意志研发出的柔黄射线,这是整场手术最贵的部分。
治疗仪的左侧围着五台同色检测机器,呈齿轮状,由透明营养液管道和各色电线联通着运转。
两个机器人助手,手臂伸出长长的机械手指,各自看管两台仪器。
维克多坐在最中间的主机面前,小心翼翼地将种子钳出来。
畸变铃兰被装进回收胶囊的瞬间,因再度找到水源,泡发一样竭力抽芽,撑出拳头大的空间。
胶囊内的透明溶液中,含有过量抑制因子,它猛烈地挣扎了半分钟,最终才彻底被闷死在里面。
维克多虽然抠,但是在医疗用材上,他可不敢偷工减料。
A 质量的胶囊都差点从内被顶破,像爆珠一样炸开。
试想一下这如果是胃或者是食道……
简直幻痛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疯了,这玩意都敢往肚子里吞??”
维克多隔着防护服咋舌,不由得肃然起敬。
只有还不上债的可怜虫,才会被逼着给猎奇网站,贡献狠活视频素材。
这位患者竟然是自愿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傻呢?
一般居民一个月就领那么屁大点工资,至于这么劳命吗?
虽说乖乖做条瘸腿的狗惯了,维克多也不是想不通,克里斯这样,无非又是为了家人、守护种种。
是很美好啦。
但就像他,忽视脸边的疤痕,砸了镜子,日常也能躺平。
不用思考当时花一张两百的斐拉弗,就把自己买下的变态,现在又在哪快活,收了多少非法又非人的藏品。
总归,缩在角落里,还能混个名医当当,不也过得安逸么?
“唉。”
维克多把失活的种子,扔进治疗仪旁边的简易焚化炉,毛骨悚然的反胃感才被抖掉。
荆棘巢的给了报废年限,黑迩维希负责搞来大人物们淘汰的新品。
维克多则负责拆解、改装,除去两人的成本,省了起码能买三辆飞行器的斐拉弗。
毕竟受技术限制,这个还能榨五年的大家伙,顶多能做到让克里斯的几处大型伤口长起肉来,排除生命危险。
剩下的还得在半年的恢复期內,慢慢痊愈。
换而言之,从受伤的严重程度,和吞那枚种子的决绝来判断,狐狸这次摊上的,估计是很难摆平的大麻烦。
哪里是这些废旧品能封口的?
想想再要点什么吧。
算着这些账,少年心里踏实多了。
将克里斯的脑电波成像,投射在监测屏幕上,维克多往后站。
他靠着墙壁休息,习惯性地自言自语:
“让我看看我们的英雄,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先父的福泽,像太阳包裹全身,很温暖,激活着细胞的修复能力。
濒死的黑暗中,克里斯的意识渐渐复苏。
最开始,没人会是激进的,谁也不愿把避之不及的畸变种吞下。
很多画面在脑海中走马灯式地放映。
和工友们冒着大雨,撑着陈旧的伞,在上下班的路上奔跑。
难得休息的周天下午,从各个园区归来的黛莉亚们,黝黑的脸上是质朴的笑。
挽这手走过搭了智能棚的棉花田埂,七嘴八舌说待会要吃什么。
带回来的几支野花,颇具仪式感地插在塑料瓶里,每个人用积分兑出来的一点工资,买了不同的果蔬。
不论事前讨论得多丰富,没得选的原料简单处理后,过几个小时端上桌的,大多会是烩菜、饼干,以及一小罐果汁。
每个26人的宿舍中,总有两个时髦的少年,在他们的号召下,大家偶尔会集资搞点创新,吃上广告里看过的低配版大菜。
饭饱,朋友们围着炉子,拿借来的投影仪,播放一小段电影就停,防止电表跳得太快,之后就是关了灯讲讲八卦。
没过几个小时,第二天又要到各个园区去早早地打卡,周而复始。
虽然有时会觉得挺没意思的,累死累活还得被强行划走大半工资,但总好过回家去,嫁给不知道年龄的凯迩塞德好。
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法忍受呢?
大概是在伊迦列那场订婚仪式的半月前,糖衣被溶得干净,只剩苦涩,连自我欺骗也进行不下去了。
克里斯紧闭的蓝眼睛睁开时,他站在一片插了十字木桩的土地,握紧了铁锹,哈出口白汽。
西特区的风很干燥,像是裹着沙子和雪抛光皮肤,入夜之后温差极大,冷得骨骼都在生疼。
但他和同伴们都在打颤,不只是因为冷,更因为生气。
整个幸存地把神谕之花吹得震天响,治安署也一遍又一遍说,要切实保障黛莉亚的生命财产安全。
但都是放屁。
每天赚取的积分,统一在每月最后一天兑付成工资。
但今天是本年第六个,被告知延期的兑付日。
弯月长矛持有者们,面对正常的询问,暴力驱逐,受伤的同伴不被允许购买药品,最终于今夜咽气。
扬起最后一铲土,117盒骨灰暂时安放,正义还未讨回,不能敲开河面送他们离开。
得再等等,只要一会就好。
克里斯再度深呼吸一口,他拿过燃着熊熊烈焰的火把,木头被灼出几声细微的噼里啪啦。
“圣母妲莱太过仁慈,国母比吉特太过冷静,我们今天向狂热罪主埃丽娜祷告。”
近一千名工友,以手中的工具顿地道:
“请赐我们最暴烈的火,讨回我们应得的酬劳!”
紧接着,黛莉亚们猫着腰、动作小心,躲开园区监测塔的扫过的白光。
略微绕了点路,但他们很快就到了主街区。
风沉寂得可怕。
灰色的裙摆像是巫师袍垂下,幽暗的店面玻璃上,倒映着黛莉亚们此行必死的决心。
克里斯走在最前面,转过街角时差点被人绊倒。
他用铲子把这人挑起一个角度,看清这人还剩下的半张脸。
是中午使用瓦斯,释放腐蚀性气体的家伙。
颤抖着手拿火往前方一照,克里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更惊悚的,不是这具只剩一半的尸体,而是数具尸体,从治安署的政务大楼门口到这里,好似被挑食的顽劣小孩,随便啃过的一盘樱桃被满地扔,将汁水、脏器砸出可怖的地狱涂鸦。
治安署甚至还启用了大型武器,也无法阻止这种惨状,仔细看,上面铺着一层亮晶晶的腐臭粘液。
是赤日诅咒!
几个音节在屏住呼吸的几秒钟,汇聚出答案,心脏来不及怦然,许多之前被忽视的信息在此刻,以链索的形式拽了出来。
不止西特区东部园区的黛莉亚们,被恶意拖欠工资,更早的十几天,其他园区的工友就申诉、游行表达过抗议。
其中不乏今天这种流血冲突。
原先克里斯只是以为,治安署发布的让居民撤离的命令,是越来越尖锐的矛盾招致的。
但,现在想起来,通告上,只有关于凯迩塞德大规模转移的安排,丝毫没提过非工作者的黛莉亚们。
这是要将所有花朵都留下来吗?
为什么呢?
电光火石之间,克里斯脑子里闪过许多曾瞥见的疑点。
早一点的是,在智能大棚外见过的被拆除的炮塔,包括今晚超出常理的顺利,都是西特区的防守,正在被拆解的证明。
阴谋像定时炸弹的表嘀嗒着。
克里斯迅速转身的这一秒,好似被无限放慢,他听到自己说:
“快——跑——”
作为开道者,克里斯带着工友们一路狂奔,闯进火车站,这里只剩最后一辆的红皮长虫,凯迩塞德们几乎被强制地带离家人身边。
他们多以出差的借口秘密地转移。
提前听到风声的黛莉亚是少数,更多的是不知情、只是来相送的黛莉亚。
他们被治安署的执行官拦在站台上,好几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在确认性别后被抱走。
“为什么只让凯迩塞德上车?”
克里斯带着的人,好歹有铁锹等工具,执行官脸上稍微客气了一点,手上却没有停。
“德塞文开出的撤退条件就是这样,给十天时间留下黛莉亚,我们也没办法。”
“海民估计是想要孕育者,除了诺森,大家都像第一次圣战时一样,又生不出好果子了。”
“要怪也怪孱弱的侍奉者吧,连这种事也办不好。”
那么在自己之前的那些黛莉亚,绝不只是在为工资才发生冲突。
很多东西,早就有苗头。
可一直到现在,最后一趟火车都要开动了,花朵们才知道自己早已被舍弃。
克里斯比同伴们更早想到十几分钟,他杵着工具,一时语塞。
其他无法接受的黛莉亚们一拥而上,和不愿离开的几个凯迩塞德前后发力,想要冲破这条防线。
“退后!退后!”
防爆叉和电棍袭来。
已经不能再失去同伴了。
在第一颗子弹射过来之前,克里斯并没有跪下,而是夺来同伴的武器,暴起。
他手起刀落,果决地砍向那掏出枪、只待扣动扳机的手。
在执行官捂着断手的咒骂中,花朵们有些害怕地向后退。
袭击凯迩塞德,这是违背《妲莱宣言》的重罪!
克里斯手中的镰刀,滴落着茜色的血汗,蓝色的眸子比刃锋还利,他直视不远处的十几位执行官。
“上车。”
平凡的风拂起金色短发,少年没有神谕加持,因保有朴素的正义观,走上了不平凡的反抗之路。
无人敢拦他与他身后的十八岁的狂热,都帮忙疏散着人群上车。
但空气中弥漫着的铁锈气息,很快被海水的腥咸缠来,它和政务大楼门口的惨烈,一道来自同样的凶手。
赤日诅咒降临了!
“圣山正召唤着我,我的孩子们。”
德塞文的圣母只剩一点点人形,像是水母,半透明的组织敷在皮肤上,身着繁丽隆重的教服,全身正散发着淡蓝色的荧光,反重力地悬在空中。
“我将朝圣,我必朝圣。”
许多人受干扰,停下了步伐,在他裙摆掀起的畸变物质、形成的巨浪之下仰望。
他们的眼睛被荧光同化,放弃了逃跑,行李也坠地,他们跟着喃喃:
“我将朝圣,我必朝圣……”
被蛊惑的信众为圣母开道,嘴里长出一颗又一颗细腻的“珍珠”,涌出来。
很快,种子们也高悬着,被浪潮推进。
祂们身后不远处是德塞文方面的士兵,穿着银色的铠甲,抬着枪列队而来。
诺森的神谕,不值一提。
这是再度拥簇深蓝哺育会的德塞文,公然的反心!
克里斯被工友眼疾手快,拽上定时出发的火车。
“砰!”
治安署的飞行器低空掠过,投下炸弹,阻挡不被允许离开的黛莉亚们乘火车逃走。
铁蚯蚓不断加速,车轮与轨道摩擦出火星,令车厢尾部侥幸逃过一劫。
渐渐远离的车站旁,部分还清醒的人成为遇难者,被炸出的血雾与黑烟那头,仿佛是三个千年前,走来的比吉特,亮莹莹的眼睛,鬼魂似地悲哭着恐惧。
你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咚咚——”
“咚咚——”
克里斯和工友们相拥,庆幸劫后余生,他听到身后的车厢门,一声声被敲响越来越大。
惶惶不安地走上前,克里斯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舔了舔后槽牙,拉开。
里面是铃兰基地的小广场!
那么……
一滴冷汗落下,克里斯再回头,畸变铃兰们从脊背后绽放出花蕾。
脸上被溅射的温热,像是泪水,又红得那么鲜艳。
“我们该向妲莱祷告的,最开始臣服就好。”
“为什么要求救?”
祂们责怪着,沾有初生时血丝粘液的枝条袭来,扎进克里斯的腹部。
可是,从第一次避让,匍匐开始至今,我们早已无可避让。
又能得谁人庇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避让者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