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迦列。
少年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位奇怪的凯迩塞德,竟然和那位有名的黛莉亚同名?
他们甚至拥有相似的脸!
索格弗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是宣誓日前,被送进这个待销毁区的。
那时,课堂上的教案示例着一位黑发黛莉亚,整个诺森帝国都期待着,他能够在宣誓日,被提前授予月之百合的称号。
而那位久居榜首的伊迦列,却站在这里,以凯迩塞德、星盾持有者的身份出现。
清透的蓝色仔细考究着每一寸黑曜。
虽然这人确实更加高大,声音也低沉许多,多余的柔和随着长发被剪去。
但只要曾见过他的人,都会感受到怪异的熟悉感。
就好似记忆被篡改,始终不存在身为黛莉亚的伊迦列。
可最为驯顺者,岂会甘愿放弃既得的光明未来,被驱逐到这里成为异端?
何其荒谬。
到底是这位新监视者选择堕落,同他们共犯忤逆之罪?
抑或是这位伊迦列,作为那些大人物们的新宠儿,诱导着他们取悦先父之眼?
索格弗一时间有些犹疑。
但不论是同伴还是陷阱,在那必然来临的判决面前,都忐忑得太过多余。
他朝着观众席,抬起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就回到了石板前。
“先学会倾听吧,蒙德纳。”
父神的名讳,被蓝色眼睛的主人用作戏谑。
这是天真的孩子,在接触这世界的阻塞后,被迫地,将自己的清澈希望,扭转成防备的怄气。
索格弗有自己抉择的道路。
作为年长者,务必给予必要的尊重,这是温和的歉疚义务。
伊迦列接受了这位小小会议长的指示坐下,在孩子们探究的眼神中,他再次温和地笑了笑,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
“而凯迩塞德的第一堂课却不同,他们被告知,可以追逐不加限制的野心。”
“即便是一匹小马,也该孜孜以求,拉上远超于它实力的大车。”
“于是,不论什么形式的抢夺,都会以堂皇著称。”
黑迩维希。
伊迦列率先想到的人,是这名凯迩塞德,他惯于高看自己本该得到的分量。
宁可期许着、用强硬的手段,将一切鲜活的自由,蔑视为上下位估价的玩具。
凌虐、诓骗着碾碎那部分,他无法支付的对价。
以便将更贵价的存在,低成本地持有在手中。
甚至,只为了那一瞬的胜负能够分晓,不惜以卵击石,迸发出无可救药的渴求。
确为傲慢、不知悔改的赌徒。
但这样的无底洞,因不断激励,而广泛存在着。
和黛莉亚的出路一样,凯迩塞德矛盾的野心,被视为唯一正确的征途。
“那些被悼古风潮追捧的诗文,不乏鼓吹将黛莉亚,当作彰显爱意的战利品,任意地砸下裂口。”
“也同样因为那堕为客体的碎片盛开一瞬,而赞誉为美丽,深入人心。”
索格弗比伊迦列年幼七岁。
禁令的严苛,随着时间越向后推移,只会越来越鲜明、细致。
在这个年纪,伊迦列仍旧是下城区温室中优良的种子。
可一朵受过责难般筛选与培植的花苞,竟能着有如此犀利的色泽。
分明这才该是优良。
黑曜所折射的赞许和痛惜,对上更猛烈的疑虑。
“或者我该指控得更加露骨些。”
整个新文明大陆,被简单的白色线条,在石板上勾勒成一片,斜落的椭圆羽毛,边缘是不规则的锯齿国境线。
四个由幸存者建立的国度:
诺森、德塞文、图利蒙斯、波洛茨。
围绕着中心一条,发源于至北之地圣山的河——苏韦达克,建设条状能源基地,并从北到南分布着。
它们,共同基于《妲莱宣言》成立互助联盟,成为彼此的臂膀。
但和平已算是很早之前的伴生物,随着边境划分的遗留分歧、贸易摩擦等龃龉,愈演愈烈,如今更多了些盖不住的争锋。
这是在圣芬妮斯学院时,伊迦列不时到图书藏馆,翻阅时报架构的认知。
毕竟能在献礼日,享有抉择权的主宰者们,可不愿意选择听不懂他们言论的侍奉者。
于是,得分高者有这样的权利可以行使,算作一种潜在的规则。
索格弗又是如何获取这一切的呢?
无论是翻阅父亲、兄弟的报纸、课本,还是偷偷旁听凯迩塞德们的授课,都展现着能匹配得上他思辨能力的超然勇气。
“诺森帝国与境外纷争不断,真的使我们得到了更好的发展吗?”
“事实证明,我们因为这些捆绑,只得到了战车运回的冰冷尸体。那种同样被大肆鼓吹的幸福、和谐并没有真正地来到。”
这孩子的语气晕染着怒意、与悲伤粘合在一起,无疑是极具表现力地,感染着与会者们。
窄窄的天空下,顿时沉下一团阴霾。
年幼者并不是像绝大多数人的印象中那般,只能听那美好的一面。
相反,好奇心是巨大驱动力。
对于这个世界,正因为还不知道谜底时的轻信,促使着他们去了解、尝试,迫切地妄图拥抱那预设的美好答案。
也才会在遇冷时,对那些不被期许、引导的冷淡,更加失望。
对本该存在的善意产生期许,不应该被打击。
但伊迦列也体会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来到这个会场,真的愿意将所知的一切倾诉,可仍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种失望。
明了的是,索格弗的、他们这代人的疑虑会更为难缠地,与理智殊死搏斗。
而前行了更远一步的伊迦列,仅仅只是能挑破那些,他们未来必然会知道的谜底。
要以新的失望,浇灭原来的失望吗?
他本该给出一个答案啊,指引他们走出这死局。
伊迦列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这里,曾有交叠着十五个希望的掌心,即便他们那时仍旧恐惧,明知结局何等不公,仍旧愿意与他同在。
是了。
恐惧地反抗过后,接下来的,就是淹没斗志的无力。
但可以肯定的是,失望不该被浇灭,该熊熊燃烧啊。
伊迦列起身,绕过气氛低沉的小小圆圈,一边在石板上写字,一边道:
“缄默的星盾,助长着绝望。”
话毕,他拿起旁边的抹布,擦掉自己写的句子。
少年回过头来,那九双眼睛再次抬起,注视着这石板。
“来吧,把你们认为的不公写下,铭记它,然后再擦去,我们终有一天,能够将这一切全烧干净。”
斗志。
这是伊迦列眼下,唯一能保下的珍贵的火种。
起码等他们其中谁人,能够回到温室时,依旧能不忘却自己曾经的疑惑。
兴许,真的能出现那生还的希望,一直闪耀着。
在伊迦列坚定的期待中,六位黛莉亚接连着走了上来。
“埃丽纳,你把自己重新组装,只是为了融入父神的麾下?”
“他自始都在骗你,说着能够一同建设家园,可你还是成为了侍奉者。”
“比吉特,你那时尚在昏迷,父神未经允许就赐下亲吻。”
“他把你锁在高塔,不论他为你讲了多少趣事,可你依旧是他的囚徒啊。”
……
由《妲莱宣言》稀释出的模范案例,被列在课本上,要求逐字学习。
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抨击着,祛除那被绘上的光芒。
一个普通的、借了时代浪潮,揽得数个功勋,最终登上高地的凯迩塞德,逐渐显现出他那被夸赞得太过的原貌。
在场的两位凯迩塞德,也走了上来,他们在几乎要被擦干净的简易地图上写着。
“我害怕血。”
“我喜欢诗歌。”
“我不是被期待的利剑,也不期待成为这样的利剑。”
白色在那一片漆黑中落下纤细,如同石缝中的一道微光。
“我不愿让比吉特作为培养皿,他也会疼,也该穿上铠甲。”
“我不愿抹去埃丽纳的功绩,他不是什么王后,他是圣杰森特花园的缔造者之一。”
他们将这一切擦去,连同帝国与邻国的锯齿边缘也都抹掉,只剩下这个辽阔的大陆。
两位少年再次写下,他们童话式的乌托邦遐想。
“让我们重新演绎这一切。”
荆棘巢的最高会议厅內,这场阳光下的禁令销毁典礼,被投射到五方席位的正前方。
立体地展现着,参与典礼的每个人脸上的坚定。
圣杰森特花园的代理人——康拉德,依旧如第一次审判伊迦列时一样,坐在那主位。
陪伴他的是,站在被审理区一侧的克努特,与数个藏在黑暗中的空待席位。
康拉德靠在椅背上,左边的手肘撑着白色扶手,手指轻轻地点在下颌处的覆面边缘,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嗒嗒声。
“正因为黛莉亚是冷静的,才能更加正视事物的本身,做出单纯的解构,流露出毅然的批驳和自然的怜悯。”
“而这一点,是满心崇尚争夺的扩张者们无法做到的。”
康拉德总结了这位厌弃利剑的孩子,所想表达的意思。
不如认可黛莉亚的主体性,听听黛莉亚们会说出什么话么?
“不断纠偏,才能不断进步,即便是化用宣言的故事,也可以质疑。”
伊迦列摸着这些孩子的发顶,指尖处是轻柔的动作,他依旧坚定地回应着。
少年承载的阳光太盛,将整个立体投影都晃得有些刺眼。
“真是个慈爱的引导者。”
康拉德的语气算不上称赞,他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即便悼古风潮行至如今,但,母亲这一概念仍未被官方正式认可,且用引导者替代,亦可以由无数继任者接替。
父亲,只能称呼享有支配权的主宰者们。
唯有他们,能成为被仰望一生的,可敬爱之人。
这同样是从先父处沿袭来的传统。
得到了伊迦列的答案,康拉德兴致缺缺道:“你认为谁更狂悖?”
克努特并不回答,只是注视着那灿烂的身影。
他与他离得很近,如同幻影一般。
蛇剑持有者黑色的制服,融在周围同样的昏暗中。
唯有那垂下的金色流苏,微微地闪烁着。
昨夜,克努特赶到之时,这位曾踏入过他玻璃花房的少年,正走出另一个花房。
不同的是,作为转变者的伊迦列,已经不用颔首。
但他依旧没能看到,那双湿润又凛冽的眼睛,像监视器录下的画面般,流露着无情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慈爱的引导者是多见的。
但被强行从那温床剥离的孩子们,都始终逃不开沉溺的宿命。
时值新太阳历,严厉的、存在于古迹中的温柔母亲是难以被追寻的。
伊迦列。
这狂悖的代名词。
竟会是令人无法想象出的眷恋化身吗?
克努特收敛起,不经意间流出的几分好奇。
他像是孩提时代,被父亲第一次带到此地那般,向座上的男人俯身致礼。
“教父,这取决于您想看什么。”
毕竟,能将这种温床还给,积攒了数年思念,并扭曲着期待的稚子之人,才是真正的,疯狂的傲慢者。
“昨夜,是给他安排好的第一个进程,看来需要加速这个周期了。”
康拉德把刚刚的录像推出去,由克努特取走。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覆面中有些瓮:
“去给狐狸送个小小的磨牙器吧。”
“我想,他们都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