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和他说不通道理,也懒得和他说。
林繁本就有意留孙妻和孙苍苍住一晚,好研究研究他的识海。蜘蛛精如今元气大伤必定会有一波大动作,倘若她忍而不发静心潜伏,林繁没有十足把握能将她找出来。
她不可能永远留在云郊县,必须尽快解决掉蜘蛛精。
等到小二端上四菜一汤三碗米饭,满满当当放在整张桌面上时,林繁吃惊地回望他。
这小二进去出来一趟转性了?
看到她的眼神,小二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好气道:“老邹送你的,客人这么威风,白吃白喝也是应该的。”
还挺帮朋友。
林繁暗笑。大堂里除了她们没有别的客人,厨房里应当不忙,她便直接去厨房请老邹出来一起喝两口。
老邹虽然在这家客栈里做了大半辈子,可还真从没在大堂里吃过饭,坐下的时候人都拘束了,更别提旁边还坐着云郊县的大英雄。
“小二哥忙不忙啊,要不要一起来吃点?”林繁故意喊他。
“别,我还忙着呢。”小二可不是老邹这种笨家伙,他早就看出来林繁心眼多,要是被套出来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他在云郊县可混不下去了。
为了装作很忙的样子,他拿起算盘又算了一遍今天的账。
自从云郊县有拐卖孩子的事情开始,这间客栈的生意就一直红火,南来北往的客人不多,来寻子赎人的一大把。客栈老板早就叮嘱过他们,少说话少插手,独善其身好好干活。
只有老邹头两年管不住嘴,忍不住和送菜的老孙泄了密。要知道云郊县也不是谁家孩子都会丢,拐子都是冲着钱来的,只有老孙家两个孩子是例外。
老邹当时说漏嘴,可把老板气坏了。胆战心惊了好些天,结果那边只要了十吊钱,就把小男孩送回来了。别说小二搞不懂,老板也不明白为什么那边愿意松手。
但是这种不明白的事情不重要,没有他们自己的命重要。所以老板不问,他也不问,老邹也不敢问。
手里算盘噼里啪啦,心里念头也乱七八糟。小二不知道云郊县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这个鬼精鬼精的姑娘是不是真的能让云郊县变成一个正常的地方?
不知道。
小二又拨了一粒算珠,硬硬的木头撞在同伴身上,发出清脆的“啪”。
老邹平日里爱喝两口酒,喝不多。林繁刚刚吐了血,孙妻盯着她不许她碰酒,一顿饭倒是一口鸡汤一口白水。
林繁早年跟着双目失明的父亲没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等到父亲请了帮手上岛,日子才好起来。这次离岛她又开始将就着吃,仔细算来只有在老邹这里才吃到正经饭。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老邹更是拉着孙苍苍的手数次欲言又止,他很想说出他知道的那些真相,可是他不敢。
每次他想说的时候,他总能听到柜台上清脆的算珠相撞声,那是小牛在提醒他,别说。
别惹祸上身。
吃饱喝足,林繁当做不知道他们二人的拉扯般和老邹分手,带着孙家母子回了二楼客房。进了客房她示意两人安静,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返回楼梯死角,她想试试能不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关键信息。
果然她们一走,小二就过来帮着老邹收盘子,一边收一边道:“你心里有点数,别把自己害死了。”
老邹嘟嘟囔囔地点点头。
然后他们就分开了,谁也没有再说话。
果然他们还知道一些秘密,可除了确认自己的猜测外,林繁一无所获。
她放轻脚步打算原路返回,一抬头正对上三楼向下的楼梯上那对夫妻的视线。
是前两天捏了面人娃娃,孩子叫做小云的年轻夫妻。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下楼,还带着包袱,看起来是要离开客栈了。
年轻的妻子脸色苍白,眼里曾经残留的光也消失了。她还记得林繁对她说过的话,也听说了今天祠堂那边发生的事情,知道林繁和那群恶人不是一伙的。
夫妻俩往下走,走到二楼,走到林繁身侧,妻子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心如死灰:“小云没了……他们托我带话,只要你不走,小云不是最后一个……”
她说着,像是幽魂一样走了。
林繁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久久不能回神。
————
这是林繁在中土做的第一个噩梦,哭声,四周都是哭声,有小孩也有大人。她梦见无数的嘴巴开合,猩红色的舌头有树那么大,舌头里爬出来的蜘蛛挥舞着数不清的腿,它们在哭声中汇聚成一道影子。
林繁拼命想看清影子的脸,在梦中用尽全力也不过前进了一步,她从没感受到自己有这么无能为力的时候,仿佛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那影子缓缓抬起头来,小小的身躯硕大的脑袋,是蜘蛛精死而复生后的模样。林繁抽出昆吾打算再杀她一次,影子彻底抬起头,漆黑的头发分开,露出她自己的脸。
林繁一头冷汗从床上坐起来,她的手脚发软,一时间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窗户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冰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是披了一层湿漉漉的牛皮。
她想起身把窗户关上,努力翻身却从床上稀里糊涂摔下去,等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想要抬起头,却发现有人牢不可摧地按住了她的后脖颈,她能听见磨牙的声音,按住她的人想吃了她!
力气从身体里消失了,法力也毫无踪迹。林繁又一次拼尽全力想要挣扎,月光做的牛皮却把她死死缠紧,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
又是一层梦。
林繁心有余悸从不知道第几层梦境中醒过来,胸膛里的心脏猛烈跳动,已经到了有些痛的程度。即便手脚无力,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她还是赶快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药丸一口吞下。
冰冷的药丸带着冰雪的凉意,勉强平缓了她的神经。
林繁往窗户的位置看,窗户关得好好的,警觉术法也没有被触发。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她,谁也没有。
随着药效发作,她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也有足够的精神分辨此刻确实是在现实中。
小云的死讯给她带来了她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冲击,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有人死掉。
明明蜘蛛精这么多年利用压榨都没有害死他们,自己一反抗,就轻而易举地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林繁低着头静静望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心。
她今天就是用这双手将蜘蛛精逼上绝路,逼得她发狂。
法力强横又如何?即便如此强大,她也害死了一个孩子。
林繁知道自己做噩梦是受了蜘蛛精术法的影响,但内心深处她也清楚,噩梦的内容就是她内心最恐惧事物的化身。
她对自己开始憎恨了。
蜘蛛精说只要她不走,她就要不停杀人。她手里的孩子不仅有孙苍苍的姐姐,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小孩。
他们本不该死的。
小云本不该死的。
他的父母都来赎他了。
林繁将脸深深埋进手掌中,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世界这么残酷。
她很清楚的知道退让绝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今日她的退让绝对换不回蜘蛛精的大发善心,蜘蛛精只会更加猖獗地将孩子们变成她的工具,将他们推上慢性死亡的道路。
她只是很难过,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如果她可以再谨慎一些,再多想一些,再仔细观察一些,蜘蛛精或许就没有死而复生的机会,小云就不会死了。
她到底还是悔恨。
悔恨的情绪在夜晚无限发酵,放大。等到她听到鸡鸣时,才意识到自己枯坐了一整夜,没有思考如何对付蜘蛛精,没有想到趁机去探查夜里昏睡的真相,甚至没有去收拢调整自己的心情,反而任由这些悲观情绪无限吞噬消耗她的精力。
她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损失最小的情况下绝对击杀蜘蛛精!
她必须死!
早饭是孙妻送过来的。昨晚林繁尝试击溃了孙苍苍识海内的蛛腿黑影,直到见到蜘蛛精的蛛腿,林繁才想起来那道黑影究竟是什么。
是蜘蛛精的分身投影。
也正是因为是她的分身,昨天早上吞噬过她的一丝法力,才被蜘蛛精看破她的身份,所以邀请她共襄大业。
蜘蛛精喜欢真真假假的幻术,也喜欢操纵分身。只要摧毁了那道分身,重新关闭识海,孙苍苍还是有机会像正常孩子一样健康长大。
“还没醒吗?”
孙妻摇摇头:“夜里说了些梦话,还发了汗,现在好多了。”
林繁随意洗了把脸,就去隔壁房间探看孙苍苍的情况。如果他能安全的醒过来,说明她的方法有效。哪怕耗费时间久一些,她也会为整个云郊县的孩子祛除分身。
孙苍苍的识海里光秃秃,空白一片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灵核也没有分身,而且随着灵力的隔绝,相比起昨夜,他的识海已经自动缩小一部分。
这说明她的方法有效。
这大概是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林繁松了口气,靠在床柱上忽然感觉格外疲惫。拍了拍脸,她想要不去打通拳舒展舒展,也许就能精神些。
孙妻本来在准备水给孩子擦脸,见状从怀里掏出来一棵枯黄的草叶放在水壶中,泡了会儿递给她。
“这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普通的草。
“菊花叶。云郊县的水特殊,只要喝过云郊县的河水很容易睡着,如果夜里醒了,就会格外的累。后来我们发现菊花叶能明神精气,消除这些影响。”孙妻有些局促,自从孩子丢了她很少对别人释放善意,尤其是关心别人。太久了,她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情绪了。
“你们县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
林繁边喝边随口问道。
“只有我们几个村的人知道。说了你也别笑话我们,我们这几个村大多都是佃户,平时里活都是抢着做的。城里的佃户睡不醒就做的少,我们就能多赚点钱。所以大家都商量过了,尽量不往外说。”
“原来是这样。大嫂你放心,我也不会说的。”
一直困扰在心头的昏睡之迷就这样毫无预警的解开了。
林繁喝完了整杯水,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