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录 第5章 《枕雪》

十三岁的时候，顾枕被召进宫作为太子伴读。

当年顾枕地位尴尬，嫡兄顾易看不惯他，巴不得他死得远远的。

三皇子和顾易又是表兄弟，关系非常好。除了太子，其他皇子公主都不愿意得罪二人，况且当今皇后盛宠，三皇子越来越无法无天。

要说一句，太子和三皇子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先皇后早去世了，后面舍贵妃被册封的皇后。

由于太子极其优秀，三皇子作为仅次于他的嫡子，二人暗中较劲多时。

这两个因素的原因，顾枕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被召进宫的第一天，就被污蔑以下犯上，在三皇子宫前罚跪两个时辰。

那年也是像这般的大雪，但没有如今这般凶猛。

顾枕本就瘦弱，那在雪中跪了不久唇瓣就开始发紫。看守他的太监根本不怕他死在那，光是对三皇子不敬这条罪名就足够让他死不足惜了，没有人会为他求情。

顾枕很快就冷僵了，他浑身无力，裸露的肌肤都是冻伤，晶莹的雪花不断落在他的身上。

很快，顾枕肩上就落了一层雪。

但他已然无力抚去。

就在他快要倒下去时，模糊间，顾枕看见一抹白色人影踏雪向他走来。

那人走得很快，白色长靴在雪地里留下一长串脚印。冷风刮起他的衣袖，墨色长发在冰天雪地中被吹得飞扬。

顾枕当时没记住他的样子，却永远记住了他长发被风吹起的弧度。

顾枕开始发烧，他在极冷和发热双重刺激晕过去前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那是年轻时的太子，

光风霁月，矜贵冷淡的太子——

卫庸雪。

后来卫庸雪痴傻后，三皇子很快就被皇帝封为了太子。

世人皆叹卫庸雪是天才，各方面都极其出众。

皇帝虽重视，却也只是重视，一旦失去了价值，很快就会被抛弃。

卫庸雪当年也才十八岁，身边的人看他再无翻身的可能，就都离开他了，只剩下一个十五岁的顾枕不离不弃。

被废的太子就如同丧家之犬，人人可欺。二人搬离了太子宫，住进了一个偏远的院子。还没有多久三皇子……不，太子就来了。

顾枕眼见着痴傻的卫庸雪被卫晟琪踩在地上，旁边站了一群奴才，全都在欣赏天之骄子跌落凡尘的模样。

为了让顾枕看清楚，卫晟琪叫人把他按在地上。

下人死死按住他的头，不让他动弹。

卫晟琪脚碾了几下，鞋尖狠狠抵着卫庸雪的胸腔，踩得他不断咳嗽。

“皇兄可真是可怜。”

“身边人都走干净了，就剩下个屁用都没有的顾二公子。”

“要说可怜是真的可怜啊。”

“皇兄早知今日，会不会后悔，嗯？”

卫晟琪笑得开心，他好久没这么愉悦过了。

他玩够了，又走到顾枕的面前。

卫晟琪掐住他下巴，逼迫顾枕抬头。

“你可真是皇兄忠心耿耿的一条狗啊，这两年可没少给我惹麻烦。”

顾枕死死的盯着他，目光像是要把他碎尸万段。

卫晟琪倒是有趣的紧，他仔细端详这张脸。

“你倒是生得不错，老实交代，没少勾引我亲爱的皇兄吧？”

“他可是为你牺牲了很多啊。”

顾枕的目光一下变得很可怕，嘶哑着声音说：“你真恶心。”

眼见少年要发狠咬他，卫晟琪赶快松了手。

他示意了旁边的奴才一眼，那人很快就给顾枕来了两巴掌。

少年的唇角溢出了些许血，卫晟琪重新来到了卫庸雪面前，缓缓蹲下。

他语气恶劣又轻松，“让那小畜生看看我是怎么折磨卫庸雪的。”

“别让他挣脱。”

顾枕四肢被死死钳制，后面有个人抓着他头发，直直面对着卫庸雪。

“看好了——”

顾枕瞳孔猛地紧缩。

……

男人看着一旁出神的青年，走过去碰了碰他。

顾枕回过神，他状似无意，没让男人看见异常。

“怎么了？”

卫庸雪没听出来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他说：“阿枕，我饿了。”

顾枕忍不住笑：“我们才进来。”

卫庸雪捏了顾枕一撮头发，在手上百无聊赖地玩着。

“那要等多久？”

顾枕想了想，“应该快了。”

简单的对话过后，男人自己到一旁玩了。

顾枕手心里躺着那一撮头发，他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神色。

青年修长白皙的指节泛着好看的光泽，他把玩着这一撮头发，思绪万千。

·

被抱住的少年很瘦弱，瘦弱得年少的太子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旁的下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止不住的发颤。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恕罪！”

卫庸雪没理他，拂去少年肩膀的落雪，将身上的狐裘大衣披在了少年身上，抱着他上了轿辇。

地上的人抖得跟筛斗一样，气都不敢大声喘。

卫庸雪将少年带回了太子宫，此时太医已经在东宫中等候好。

“先生，如何？”

太医探了探脉，思考了会，说：“早不早晚不晚的，差点小命就丢了。”

他停顿了会，又仔细把了把：“养得好就不会落下病根，但是要极其小心不要再受凉。”

太医将手放回去，写了两张药方。

“按着上面的来吃。”他说了几个注意事项和如何食用就走了。

卫庸雪摸了摸少年的额头，皮肤一片滚烫。

他放了湿毛巾上去，起身离去了。

原本太子在宮中看书，下人接到消息说顾枕被三皇子截了，后来被诬陷正在雪地里跪着。

卫庸雪对顾枕无感，但其尚且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他便立马吩咐下人备了轿。

下人脚快，很快就到了。

卫庸雪远远看见那一道跪立在雪中的瘦弱人影。

离得近了，甚至能看见少年肩上沉积的落雪，他蓦地眼眸轻颤。

卫庸雪下了车，迅速朝少年走去。

冷风凶烈，成年人都受不住，何况一个孩子。

卫庸雪眼底一片冰冷，在少年支持不住的时候接住了他。

少年很轻，像没有骨头似的，巴掌大的脸上浮了层冰霜，睫毛和在了一块，到处都是冻伤。

想到这里，卫庸雪重新上了轿，朝卫晟琪那儿去。

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太子殿下离开后，三皇子发了很大的火，一连好几天都黑着脸，别人生怕触他霉头。

后来就没有人针对顾枕。

也是自从那次，卫庸雪才知道少年的处境。

太子才华出众，顾枕少有逊色但却也是满腹经纶。

能让皇帝忽视庶子身份亲点的太子伴读，才华也是相当。他被顾易嫉妒，也有这个原因。

谁能接受庶子各方面爬到嫡子头上？

太子时常将他带在身边，以前不管，一天见不着人他都不会察觉。

现在他和少年度过的这段时间里，卫庸雪越发发觉少年是个天才。

顾枕看他亦然。

二人名声在京城很出名，才华横溢，各方面他人都望尘莫及。

那些排的上号的才子都以他俩为榜样，二人作的诗词被抄录下来挂在书店最明显的地方，到处都是他们的事迹。

对于这些名利两人都不是很在意，而且长时间的陪伴，卫庸雪已经把少年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二人无话不谈，关系甚至比亲兄弟还亲密。

二人各方面都很出色，很是契合。

只是在计谋方面，二人略有区别。

太子作风光明磊落，不屑于那些阴司手段。但顾枕在深宅大院里长大，手段激烈。

他一个人能活到现在，没点手段连全尸都留不住。

顾枕一向狠毒，但是他伪装的很好，太子和他那般亲密都没看出来他是个什么货色。

只是他没做全。

不是顾枕没收好尾，这是他刻意而为之。

和年少的太子相处了这么久，顾枕早就把他看做了家人。

顾枕一点也不想骗他。

他每次都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等待卫庸雪发现。

但顾枕从来没看见卫庸雪对他有什么嫌恶。

顾枕以为他没发现，某天狠了狠心，把一些证据送到了年少太子的案上。

少年手段可怕，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偏偏不想让那个光风霁月般的人被骗。

顾枕并不清楚为什么看上去很好处理的事情放在卫庸雪身上就处处受限。

明明他做坏事和太子并没有关系，他自己能处理好。

可他偏偏不想瞒着那样好的太子殿下，他想让卫庸雪看见真正的他。

可他接受不了自己被卫庸雪抛弃。

光明磊落的人一向不愿与阴沼烂泥为伍。

顾枕自暴自弃地想。

只是后来也没发生什么，顾枕也当他没看见，只是心底又遗憾又开心。

日子这么过去了几个月，顾枕照例给三皇子和他的党羽使绊子。

这次和以往不同，他刻意留下的蛛丝马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这不可能是顾枕做的，他只会留下一些只有卫庸雪才懂的证据。顾枕内心是期待被发现的，所以最后就只剩下了年少的太子殿下这个可能。

只是顾枕再也没勇气面对。

但是太子殿下主动找了顾枕。

卫庸雪收到这些证据时颇感意外，平时他们交流谋略卫庸雪只当少年想法激进了些，但不失为好计策。

可他没想到，最近朝堂中跳脚得最狠的几个大臣都被降职居然是少年所为，虽不说完全根除，但让支持三皇子的人元气大伤是有的。

毕竟从三皇子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可以看出来。

卫庸雪看见那瘦弱的人影，没忍心说重话。

他们不仅是太子和伴读，还是无话不谈的挚友。

年少的太子点燃了根蜡烛，有些昏的书房立马亮了几分。

少年站在不远处，光影的原因，显得有些割裂感。卫庸雪眉眼被烛火晃得温柔，些许墨色长发都染上了明亮的色彩。

“阿枕，你过来。”

顾枕沉默着向他走来。

卫庸雪精致的眉眼更加清晰，顾枕悄悄看了看，很漂亮，很温柔。

没有讨厌。

“你才十四，这些方法太过偏激，不适合用在这里。”

卫庸雪把他亲手递上去的证据还给了他，又轻缓地开口道：“被抓住的话连我都保不住你。”

顾枕有些想笑，但眼眶却偷偷的红了。

世人知道太子殿下举世无双，光明磊落，却不知他也会偏爱一个坏蛋。

顾枕没敢落泪。

“殿下，我不是好人。”

卫庸雪笑了，年少的太子天人之姿，笑意柔和，顾枕无可避免地想起来了那墨色长发在冷风和落雪中滑过的弧度。

“可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