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亚忍受了一天半的封闭世界。
送来的食物都吃完了,连她最嫌弃的迷迭汁,也被喝得一滴不剩。
那些人以为这是一种羞辱,逼她摧残自己的身躯,但她偏要顽强地活下去,正面迎接一切恶意,最后全部回馈到施害者身上。
想复仇,最重要的就是活着。
她没有任性的资本,拥有的所有资源都弥足珍贵,所以吃掉那些食物是必要的。
但毕竟都是被精心安排过的生命体征餐,里面还加了点料……
那滋味着实不好受,踏出封锁,重回阳光之下,她的胃部隐隐有烧灼的痛感。
这是初步的警告。
纳亚抬起右手,遮住了侵袭眼睛的光线。
等到她能适应这份虚假的温暖,已经身处最后的考核场地——熟悉的会议大厅。
只有少数人的花盆空空如也,没有活性的种子,不可能创造出生命。
另外还有一部分,他们虽然进行到了结出花苞这一步,但那病恹恹的植株显然无法挺到考核通过。
学院留下一部分没死透的种子,只是为了给予流放预备役们一点希望,营造出考核公平的假象:
看,种子有开花的能力,只是你们自己支撑不到最后而已。
人有了希望,就会愚昧地信任现有的社会制度,无论它的存在是否正确。
然后掌握话语权的人暂时走出温室,狠心夺走这一点渺茫的微光,为了把资源匀给对社会有利的人。
如此循环往复。
已经结束了好几批学员的考核。
有人欢喜,无限光明的未来触手可及;有人惊恐,在士兵的逮捕下跪地恳求和哀嚎;也有人早已麻木,平静接受自己曲折的命运。
纳亚排队等待自己的回合,有几个刚结束考核的学员从身旁路过,兴奋地讨论着八卦。
“你有没有听说,前不久,领袖院的首领换人了,新首领还修改了象征花院徽。”
“当然听说了!这个消息昨天刚传到文明院就炸开锅了,听说首领位置更替是因为上一任被谋杀,还是自己的亲儿子干的!”
“啧啧,领袖派除特殊情况以外,从来不收外院人,看似保守严格,没想到内部居然这么乱……”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被教授们听见了,不然肯定要被罚!”
随着脚步声远去,那几人的谈话也渐渐淡出耳畔。
纳亚没多留意,其他学院的辛秘传闻,她一点都不感兴趣,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前面的人身上。
她的死对头,塞壬学员,小心翼翼捧着自己培育的花苞,用上最后的检测手段——一滴使即将成熟的花朵提前绽放的催化剂。
那副虔诚的做派实在令人作呕。
“塞壬学员……培养出了近十届以来品质最优的鸢尾花!今年的院长继任者名额非她莫属!”
人群倒吸一口凉气,毕竟摆在台上的,是一株颜色极为纯正的蓝色鸢尾。
文明院徽章上铭刻的正是蓝色鸢尾,但鸢尾花的色系其实很杂,大多数人培育出的都是最常见的紫色系,混杂着一点点蓝,或者黄白等其他色系。
真正代表正统文明院血脉的纯蓝色鸢尾,却是少之又少,在考核的记录中寥寥无几,每一次现世,都是一次大的轰动。
而那个人必定成为本届最耀眼的存在,也是“女神”选定的继任者。
——又是内定的环节啊,真没意思。
纳亚当然不会蠢到相信一切都是天意,只不过是院长和教授们屡试不爽的小手段而已。
鲜花、掌声,和众人的簇拥。
这些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塞壬都已经得到了,但它们远远不能满足内心的无底洞,她还想要更多。
周围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她,踩在脚下的蝼蚁毕恭毕敬,曾经只能仰视的教授们也争相送出祝福。
哦,除了那道红色风衣的身影。
这个教授向来孤僻,也从未与她有过交集,是个棘手的人物,但应该不会妨碍到她的路。
那就没必要在意。
塞壬走下台阶,披着人群为她冠上的荣耀,此刻的气焰,比平时更加嚣张。
在路过纳亚时,她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停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力抱住她这位众所周知的仇敌。
她不怀好意地耳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种子没有死透,不过到此为止了,我亲爱的——朋友。”
特意加重了后两个字的读音。
塞壬身上有股浓郁的香水味,木质香的古典款,和她本人一样优雅而深沉。
可惜纳亚最讨厌这种味道,仿佛是某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死了几百年,又被封闭在棺材里发了酵,熏得人反胃。
它应该跟着骷髅入土。
塞壬只是想单方面挑衅纳亚,她并不在乎对方给不给回应。
于是两人默契地谁都没有继续开口,为着完全不同的原因,她们都想快点看到最后的结局。
纳亚接过催化剂,轻轻推动针管。
一滴。
悄无声息地落入土壤。
她屏住呼吸,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高台上传来一道炙热的视线,来自送给她新种子的劳伦斯教授。
他也在期待通过考核的那一刻吗?
但或许是因为关禁闭导致的营养不良,那朵娇小的花苞颓靡不堪,催化剂似乎作用甚微。
已经过去了很久,闭合的花苞还是纹丝不动。
观众们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迫不及待想听见她考核未通过的宣判。
无数双眼睛落在纳亚身上,等着看她的笑话,只有她自己,凝神注视着花瓣细微变化的痕迹。
3,2,1……
记录结果的白袍教授开口:“我想很遗憾……”
“我的花开了。”
“……嗯?”教授差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一个被记在名单上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把花种培养成功,与其假设这种事,不如相信是女神的代行者突然降临,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他的余光里满是敷衍和不屑,朝花盆的方向随意瞥了一眼。
“不要扰乱考核纪律,哪里开了……怎、怎么会?居然真的……”
那名教授年纪已大,被眼前的画面震惊到合不拢嘴,一圈花白胡子微微翘起,略有几分滑稽的意味。
他连语言都组织不好,像个劣质机器人一样中途卡壳,这种有失礼数和威严的表现,将台下学员们的目光尽数掠夺。
演出的第一步,就是聚集观众们的目光。
那些已经被驯服的孩子们无一不感到震撼,有人在看见花朵的刹那惊呼出声。
紧接着,台下讨论的话语喋喋不休,淹没了整座会议厅。
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教授,也不知道毕业礼背后的肮脏黑幕,这些人会惊讶,并不因为花苞会开的这个事实。
他们只是从未见过那样与众不同的姿态。
飘摇着的,只是一株很小很小的花。
纯粹的黄色,恍若由阳光编织而成,落在一片绿叶和根茎中间。
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却又倔强地抬起头,颤颤巍巍展开它的几片花瓣。
一瞬间的盛放,也是一瞬间的枯萎。
新长出的花瓣一片片凋落、比魔法更神奇,迅速蜕变成蓬松的白色绒球,那毛茸茸的球状种子,拥有一吹即散的脆弱。
而它的主人代替了风的温柔,轻轻吹出一股助力。
白色小伞飘向穹顶,挣脱了地面的束缚,为了自由,它们勇敢地选择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