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好像是……蒲公英?”
“可……蒲公英不属于五大院花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人群中,麻雀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愈演愈烈,最后宛如一道惊雷炸开,高台上气得发抖的人厉声呵止了他们。
“象牙塔这样神圣的地方是你们用来撒野的吗!别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不是在考核上搞特殊就能博得青睐!”
说话的人,是第一天主持毕业礼的教授,他面对着吵闹的人群喊话,但言辞里分明是在刻意警示纳亚一人。
那张年过半百的脸皮褶皱丛生,因为情绪剧烈起伏,失控的肌肉挤在一块儿,不规则地抽动着,整张脸看起来就像一副被怪力揉搓后的诡异画像。
教授的态度代表一切,原先嘴里嘀咕着悄悄话的学生纷纷噤声,一个个埋低了脑袋,比四处躲藏的鹌鹑还要胆怯。
他看了过去。
换做旁人,惹出这桩祸事,早该伏地谢罪请求宽恕。可这个女学生偏偏不知好歹,眼里根本没有自己和学院的权威,目不转睛地盯着穹顶,执着于追寻早就散没了的白色绒毛。
教授只能看出她的脸上写着两个字:傲慢。
她以为自己是谁?!
一个要被流放的人,竟敢在毕业考核的日子公然蔑视文明院!
事实上,纳亚并不理解教授那些内心活动是从何而来。
她不是傲慢,拒绝理会教授的针对性斥责,只是因为不关心、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和言行与她没有丁点关系。
蒲公英成功飞上天的那一刻,纳亚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她第一次成功摆脱了学院的意愿。
婴儿降生之际,出生在文明院是绝大多数人的宿命,她没得选。
无知的童年,被关在学院制度虚构的乌托邦里,她连大脑如何思考的控制权都没有。
少年时期,她从一座没有窗户的铁屋子里苏醒,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她的同类。孤立无援的女孩试图逃跑,却总会有更加坚固的锁链将她扯回原地。
唯有今天,她终于完成了以己之名的反抗。
“纳亚学员……”那名教授深吸一口气,“你已经严重触犯了文明院诫规的第四条,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扰和破坏学院分配考核,你明白吗?”
若是按正规的程序,他此时应该问的是:你认罪吗。
但纳亚的反叛意识行为已经远远过界,没有回转的余地,多问那一句显然没必要。
不起眼的白色越飘越远,最后淡出她的世界,纳亚回过神来,告别她对蒲公英的寄愿。
她回应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干扰?破坏?抱歉,我听不懂教授的欲加之罪。”
“你!”
教授没想到这块硬骨头如此难啃,在他看来,纳亚无疑是在强词夺理。
他定下的罪名,以前还从未有人敢反驳。
“是谁向你提供了援助?谁帮你调换了种子?从实交代清楚,学院还可以酌情减轻对你的处分。”
“哦?”纳亚提起兴趣,好整以暇地反问道:“教授这话里的意思,是承认种子并不如学院所说的那样分配公平?你们不是宣传……”
“只要学员有足够的信仰,绽放出来的花朵将会指引他进入向往的学院。”
她挑了挑眉,戏谑地盯着那位德高望重的教授。
台下依旧保持沉默,但不代表听见这些话之后,学员们的内心还能平静,纳亚的质问像是一把无形但锋利的尖刀,狠狠撕开了学院法则蒙在表面上的伪装。
那些字眼扎根在用猜忌浇灌的土壤里,萌生初芽,总会有长成参天大树的一天。
这是学院绝不能忍受的。
——不知悔改的异类!
教授的双眼被可怖的红血丝覆盖,大脑受到的强烈冲击使他险些踉跄摔倒,他抬起气到哆嗦的手指,命令站在一旁的士兵。
“把她押下去!就地枪决!我要让所有学生亲眼看看,忤逆学院是什么下场!”
手握枪支的两列士兵立刻上前。
纳亚不愿配合,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弧度,言语鄙视他们:“傀儡。”
下一秒,被绝对的武装力量用冰冷的枪托敲中膝盖和肩背,钻心的痛意袭来,她被迫跪倒在地。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纳亚腰间,力度蛮横,另一支枪挑起她的后领,狠厉地向上一提,被摩擦过的皮肤火辣辣的疼。
他们从身后赶着纳亚走入人群,而那些没见过大风浪的学员如鸟兽逃窜般四散开,给这些凶神恶煞的刽子手留出实行处决的“刑场”。
眼看着一切即将不可挽回,默默执棋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等等。”
主持考核的教授转身怒视,看向那个打断他审判异教徒的男人。
幽深阴晦的瞳孔压抑着不满,但是当他看清声音来源之人的面貌,又临场生出了忌惮,不敢肆意发泄心中怒火。
不能迁怒,但该算明白的账他绝不退让:“劳伦斯,你是认为我的判决不合理吗?一向漠然对待学院事务的人,不会对一名罪人生出了可笑的怜悯心吧?”
劳伦斯,整个院里他最讨厌的人。
一个始终置身事外却又做派没规矩的后来者。明明与其他人合不到一块,却因为背后有他院势力提供庇荫,就能随意在重要场合甩脸色,甚至连院长都奈何不了他。
他凭自己的手段,一步步爬上了这个拥有仅次院长权柄的至高地位,眼里最容不得的,就是会威胁到自己权力范围的人。
总有一天,要让这个家伙滚出自己的地盘。
被文明院二把手用这种阴鸷的眼神锁定,身为风暴中心的劳伦斯一脸淡然,就像和老友寒暄那样,致以礼貌的微笑。
“穆非。”他直接喊出对方的名字,没有用敬称。
“你的判决,我没兴趣插手。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纳亚学员的情况过于特殊,必须上报给领袖院,如果在那边下达结果之前她出了什么事,恐怕……你担不下这个责任。”
又是领袖院!他总是拿这个理由压自己一头!凭什么!
内心已然波涛汹涌,但在表面上,穆非什么都不敢说,把所有阴暗的情绪都藏得很好。
他只能忍受着那股想咬碎后槽牙的冲动。
“……我当然明白,这么做只是想恐吓一下这名学员,毕竟她的言行侮辱了文明院的制度。身为这些孩子的教导者,我们应该进行教育,否则枉为人师。”
“哦?你最好真的是这么想。”
“……”
劳伦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眼看那家伙的面色愈发不善,似是玩够了,也不再刺激他,冷静收下对方目光中送来的恶意。
会议厅陷入剑拔弩张的氛围。
几分钟后,穆非勉强平复下来,最后的决策与钟声一同响起。
“学员纳亚,押入牢中,等候处理。”
纳亚再度被枪抵着向前走,不知是不是劳伦斯教授那一番话产生了些细微的影响,身后的士兵也有所顾虑,手下逐渐放轻了力度。
昔日同窗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大家都噤若寒蝉,除了目送她离开以外,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行为。
一双双眼睛木然呆滞,分辨不出他们的立场。
以往大多数人的态度都是敌视,即使彼此并不熟悉,也会因为随波逐流的习惯,渐渐对她产生躲避和厌恶的个人情绪。
此刻竟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伤感。
纳亚突然觉得有些冷,但不是那种身体上感受到的寒意。
路过塞壬身边,她微微抬起眼帘,这次没有看到她以为的讥讽和落井下石。
俗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这一点塞壬也并没有做到。
她悄声询问,“你想逃出来吗?”
纳亚没回答,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她又在那自言自语地续上。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你就应该待在那儿。”
纳亚被人带出了会议厅,考核还没结束,里面的人继续分享热闹,外面的人与他们彻底隔绝。
大门合拢的前一秒,像是有所感应,纳亚猛然回头望去。
没有任何防备和预兆,掉进一潭深不见底的暗红色湖泊。
——如红酒般翻滚涌动,沉淀着不可捉摸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