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的牢狱已经很久无人入住。
外面的人不会想知道,这里的环境究竟有多糟糕,年久失修的铁床板吱呀透着声响,墙壁被苔藓覆盖,渗着黏稠的水滴。
月光吝啬,这里只有望不到边的黑暗。
阿维琳满身疲惫,似乎因为这场剧目的表演时间太长,整个人都被磋磨到颓废,倒在生锈的床板上不省人事。
“啪嗒”、“啪嗒”。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这间牢房的门外。
“阿维琳,这个身份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纳亚被锁在了宿舍里。
学院宣布会保证她的基本生存需求,但在“活着”的条件以外,她将不再享有作为毕业生的任何优待服务。
花种所需要的一切营养资源,被学院勒令禁止取用,剩下的一天两夜里,考核结果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听天由命。
说难听点,纳亚已经成为了流放名单上的一员。
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乖乖等着花苞枯萎,在第三天过后,欣然接受考核失败的结果。
她的世界只剩下孤单和寒冷,不会有人来看望这个被学院抛弃的可怜虫——哦,除了那个女人。
身为院长的宠儿,塞壬恐怕已经占取了一个高层职位的内定名额,门外看押的士兵见到她之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悄声离去,留下两人相处的空隙。
纳亚对她没什么好脸色,背部抵着门边,闭目养神,摆明了不想让她进来。
塞壬轻笑:“纳亚,你不欢迎我吗?”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真让人伤心啊。”嘴上抱怨纳亚的冷漠,可她分明是笑着的,“明明只有我还会在乎你,就这样对自己的老朋友吗?”
“呵。”
纳亚承认自己被恶心到了。
“我可不记得我们是朋友。”
她仰起头,倚靠的重心全部放在门板上,望向头顶悬挂的吊灯,双瞳静如暗湖。
——这灯可真破,晃来晃去,闪得眼睛疼,和某只阴魂不散的幽灵一样。
隔着一道门,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取开门板就会相撞入怀;又好像很远很远,远到她们的灵魂不在同一个世界。
塞壬吹起了口哨,调子简单,乐声悠扬轻快,与她本人的风格大相径庭。
“……你为什么会这首。”
音乐突然停下了,她说:“很惊喜,对吗。”
这是她最爱的曲子,深爱到即使她的骨头被病痛啃噬撕咬,那感觉仿佛要把她抽筋拔髓,却被几句陌生的音符治愈了伤口,硬生生挺过精神和肉/体濒死的恐惧。
塞壬侧身伏在木质的门板上,身体好像被某种奇怪的力量刺激着,脸色逐渐绯红。
平日里那张咄咄逼人的脸,如今只剩下黏腻的依赖与眷恋。
“我知道,你喜欢唱歌……再唱一次好吗?那首你在叹息桥写下的曲子。”
叹息桥?
她去过那个桥洞?难道是那首《Escape Poetry》……
可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而印象中的初遇却是在三年前——塞壬居然在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
“所以呢,因为一首念念不忘的曲子,你反倒记恨上我?这是什么道理。”
“恨?我对你从来都不是恨。”支撑在门上的身体缓缓滑下。
是错觉吗,纳亚闻到了一丝悲伤,还有掩埋在污泥之下的哀怨。
但她不懂那是什么,也不愿懂,她们之间又只剩下遗世的孤寂凄冷。
塞壬清楚地知道,再听一遍喜爱的歌谣已是不可能,纳亚不会回应她,而她们的故事或许也就到此为止。
但她还想看那个人更痛苦一点……
她翻开口袋,取出一张纸,从门底的缝隙塞了进去。
纳亚听见了声音,但不为所动。
没关系,她一定会好奇的。
“纳亚,不想看看吗?阿维琳收到的信封。”
纳亚继续沉默,塞壬却不依不饶地问道:
“冷静下来以后,你有觉得后悔吗?”
后悔选择了离弃。
门后传来女孩沉重的呼吸,她读出了些许逃避的意味。
看来这位老朋友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绝情,关于阿维琳的“欺骗”,她始终还是抱有许多疑惑吧。
只是这份疑惑,究竟是因为对阿维琳的信任,还是出于对学院制度的排斥呢?
这些答案,只有纳亚自己知道,而她也无缘亲耳听见了。
塞壬踩着高跟鞋渐行渐远,直到门外的人声彻底不见,士兵们又重新踏着驯化后的步伐回归岗位。
纳亚捡起那张被揉皱的信纸,牛皮纸粗糙的纹理硌着指腹上的皮肤,有了更真切的实感。
她抖开那面墨水书写的文字。
——阿维琳,你还记得加德吗?他在路上拦住我,说你瞒了我很多事,约我在北区花圃后面的灌木丛见面详谈。
我决定去一趟,时间紧张,只能托人带封信给你 ,这位送信的教授很可靠。我觉得加德一定还有什么阴谋,你别担心,等我处理好就去找你。
落款人,纳亚。
鲜红色的落款人名字无比刺眼,仿佛是一行恶毒的血咒,烙印在那双墨绿色瞳孔中,散出疼痛的灼烧感。
这封信分明就是伪造的,她从来没有写过,可信中的字迹却和她自己的如出一辙,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究竟是谁,能模仿得如此相像,是观察她七年的塞壬吗 ,不,她怎么会知道“教授”的存在。
纳亚熟知的人中,只有劳伦斯一人,能被她称为“可靠的教授”。
但这是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他们多年以来,一直私下暗中来往,双方都是谨慎的性格,绝不会有破绽,塞壬怎么可能发现?
而且信是由“教授”送出,阿维琳见过那个教授了吗?
除去这一点,从阿维琳的视角来看,信的确是她写的,因为她见过自己的笔迹。那她在审判庭上隐瞒信封的去处,难道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信中的“纳亚”说,加德告诉自己阿维琳一直都在欺骗她,所以后来阿维琳匆忙赶去事发地,会不会就是因为害怕她听信加德的话选择离开?
阿维琳破坏考核花苞一事显然不合常理,以她的实力,根本不是加德的对手。
如果她想对加德不利,对方怎么可能制止不了,而且谁会在邀人谈话的时候特地把花盆带去?等着被有心之人摧毁吗?
假如这本就是一场用来围猎她们的陷阱,一切都是加德和塞壬在自导自演,为的就是将她们统统流放,似乎许多步骤都能说通了。
她依然有不明白的地方,那就是最初引发争端的那场比赛,学院的判处结果到底有没有错,阿维琳对她究竟有没有欺骗……
但有一件事,纳亚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审判庭上,阿维琳不能确定那封信是不是伪造的,但无论事实如何,她选择保全身为朋友的自己,让那封信成为试图脱罪的谎言。
单论这一次,她辜负了阿维琳。
同样面对真相不明的迷雾,阿维琳义无反顾地对她信任到底,而她却因别人的言语产生动摇,在最后时刻抛弃了友人。
纳亚无心再纠结所谓的欺骗。
被设计、被下套,逐步踏进准备好的陷阱。阿维琳是因为她才被塞壬针对,当初的事就算有错,也已经翻篇了,原本可以拥有光明前程的人,就这样被打上了流放役的标签。
“对不起……”
纳亚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无助,因为从前的她并不在乎外界的声音,而这一次,她却亲手伤害了别人送给她的世界。
一个原本拥有真心的世界。
她蜷缩着身子,半扎起来的黑色狼尾缓缓下垂,没有精神地吊在半空中。有一瞬间,她想起了同样悬在高崖上的普罗米修斯,但那个神话里的人是伟大的,而她只是一个卑劣的胆小鬼。
她失去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化身一只被凄沧夜色囚禁的困兽。
眼望着黑暗的天幕,时间仿佛停滞不前,每一分钟,都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象牙塔的钟声似乎变得更加压抑,敲击意味着无尽的折磨,头顶忽明忽暗的灯光,更拉长了夜的深邃与空旷。
但是她还不能在这里倒下。
这座吃人的学院想吞掉她们的血肉,踩着流放者的尸骨前进,加固这个社会的思想束缚。那就更不能如它所愿。
蒲公英会开的。
“砰!”杯具的玻璃壁碎裂。
她从一堆残缺里捡起最锋利的一片,精准地划开手掌,肌肤瞬间绽裂,仿若一朵妖异而又残酷的花遽然盛开。
殷红的鲜血宛如被解禁的溪流,先是缓缓渗出,而后如决堤般奔涌,顺着手掌的纹路蜿蜒而下,滴答滴答地落在花盆里,浸染了泥土。
学院克扣了食物和水,他们高傲施舍着烤焦的黑面包和难喝的迷迭汁,真是可笑,她居然只能喝自己最讨厌的东西。
没有水的滋润灌溉,花苞会迅速枯萎、失去活性。
那就让鲜血助它成长。
不需要肥沃的土壤与温室里的精心呵护,哪怕身处最贫瘠苛刻的环境,它也会坚毅地汲取每一丝来之不易的养分。
生长于不屈,直到拥抱自由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