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棉扔进垃圾桶,负伤得以正当早退的七海原本心情不错,出门撞见五条悟。他第一反应是退回去把门关上,但是忍住了这股冲动,只希望不是加班。
“一色业如何了?”
“把他放你家吧。”
“不要。”
看到他就会回想起上一次的世界,早知道就让他把那些记忆拿走了。
“他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你问的是,”七海听出他话里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敌意,“弱点?”
“嗯。”
五条悟难得的认真,但七海毫无头绪。
“他有威胁?”
“目前没有。但将来,”五条悟猜想,“他会阻止我们祓除宿傩。”
七海在玄关的鞋柜上放下公文包。
一色业在厨房备菜,每次份量刚好是七海一个人。
不穿围裙,衣服却从来不会脏;不进食,身体状态从未改变。他固然会说会笑有表情,但这些情绪波动,如果不是浮于表面,那么就是浸在邃静的海中。
看不懂他,分段术式对他不起作用,更别提找到他的弱点除掉他。
七海用餐时,他常坐在对面,支着下巴看七海之前工作留下的书。
伴着耳边纸张翻动的声音,七海低着头默默进食,忽然觉得一空。
抬头看过去,他仍在原处,目光浏览着“金融市场的蝴蝶效应”篇章。七海一阵战栗。因为他分明活动着,却没有活气。
但不同于尸体死灵,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似乎是独属于宇宙和自然的古老冷寂。书页仿佛被清风翻动,而他像石头草木或一片虚空,遥远得无可丈量。
……
收拾空盘时,七海没头没尾地问:“你会保下宿傩?”
“不会。”
七海停下动作。
“真的?”
“嗯。”
“即使他死在你面前。”
他的手指在书页间滑动。
“嗯。”
季节迁移,天渐渐长了。
一色业买菜回来,沿着疏影摇晃的林荫路向前走。
正午阳光很好,小区公园的儿童设施多样,不少孩子在玩。家长在公园另一头有椅子的地方谈天。
一分钟后,那个在滑梯架上的孩子会摔下去,落下残疾。
他看了眼手中水灵的蔬菜,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一名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迎面走来。
“帮我拿一下。”
一色业把菜兜子塞进他手里,小跑向滑梯,正赶上孩子脚滑,摔了下来。
孩子惊恐的尖叫和劫后余生的哭喊引来了孩子母亲。被千恩万谢之后,一色业回去。
黑发挡了半边脸的少年一言不发,神情阴沉。他把提着的菜交还给一色业:“那孩子住在我家附近。我不止一次见到他欺凌别的孩子。”
一色业瞥了那被母亲抱着的孩子一眼,微笑着说:“是。他将霸凌同学,长大后压榨家人,到社会上也作风不改,让许多人的人生变得艰辛。我也是被欺负过来的,这类人的人生轨迹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救他?”他骤然失控,“为什么掂量不清生命的价值?!”
他的手指神经性的颤动,咒力汇聚,散发出的气息,与七海伤口残留的诅咒气息相同。一色业与那伙咒灵在世界重置前打过照面,没见过他。
“如果我面前的你就是一名受害者,现在你可以决定施暴者生命,要我掂量是非,我也只有一个问题,你喜欢自己的善良吗?”
答案是肯定的。然而他摇头。
“这份善良不会带来任何正面结果。”他咒念愈盛。“人根本没有心;没有那个被人赋予诸多意义的心。心脏只是在左胸腔中跳动着,仅仅如此存在着……人活着没有意义和价值,何妨随意对待他人……”
“你若这么想,当你重视的人被他人恶劣对待,也不该记仇了,你亲近的人又何以被你放在心上?”
“有心,有心也是一样!放在心上的美好的东西,被诅咒了,因那些败类逝去了,只有让他们——”这人只是个毫无瓜葛的路人,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与一色业擦肩而过。
“我报复了欺负我的人。”
他驻足,没被头发挡住的眼睛转过来,又垂下去。
“我当时发现,他们会说对不起,会求我原谅,会想尽办法活下去,会为做过火了、惹错了人引火烧身而后悔,唯独不会为伤害了我、践踏了我的尊严而后悔。
“让他们经历和我一样的事,说不定他们会有一样的感受,但也无法让他们品尝到赎罪的痛苦。死亡于他们是太好的结局了。
“他们是施暴者,因为他们残缺,这种残缺于人类社会是永恒的。”
“是……这样的么……”
“于我,杀了他们,复仇的快感稍纵即逝,我引以为豪的善良却永不复存在了。他们伤害我的躯体践踏我的人格,还葬送了我最后的善良。前者是他们的错;然而后者是我的选择,因在他们,果在我。我往后应当如何面对自己?”
不在乎就好了,没有心就好了。他想。对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接着说:
“一个在社群中成长起来的人,如果不是天生残缺,那么无论他如何决心抛却善心和无谓的感情,也会被社会规训入骨的潜意识紧咬不放,承受本该让施暴者承受的良心煎熬,受害者和加害者双倍体验。总的来说,这仇报的血亏。”
平实地讲述,没有一句温暖的废话,只有对自身和事件的冰冷剖析和利弊分析,却让他混乱不堪的心绪彻底清空了。
清清楚楚的现实,有时会用一种中立的绝望给人以莫大的安慰。就像用浸满消毒水的粗布,擦去污血和细菌,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让人剧痛的同时明白过来,无论深浅,它终不过是个伤口。
泪珠连串砸在人行道的砖地上。他背过头去,将脸迅速的一抹,声音有些哑。
“那我……那你最终怎么办了?”
久久没有回音,他犹豫地回头,正对上浅色眉睫下宁静恒定的双眼,像雪中的两粒冰晶,牛奶河中的两条银鱼。
“你好像我弟弟。”
“诶?”
“我做菜超好吃,尝尝吧。”
“不了!真的不用——”
吉野顺平坐在陌生客厅的沙发里,忽然无比冷静。
母亲因为不知谁放在她面前的咒物,被咒灵攻击死了。真人先生说是他们干的。可是他们连咒灵都看不见,如何有咒物,又怎么进到他家,警方调取的监控里没有他们的身影。也许是他们雇人做的,可自己对他们只是好欺负的同学,就没重要到让他们如此设计……真人先生在撒谎。
真人先生不是人类,而是咒灵。他要自己接近咒术高专的人——他的敌人——为的就是拿自己当诱饵。
自己受痛苦和仇恨蒙蔽,找错了仇人,被利用死都不知道。
“可以吃了。”
道过谢后顺平开动。可口饭菜下肚的幸福感提醒了他,母亲去世后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智商掉线跟这也有关吧。
他发现一色业装好了一份便当,自己却不吃,也不说话。
其实他跟自己聊了那么多,是察觉了自己正要去复仇吧。
他救霸凌者,也救被霸凌者,对生命一视同仁,也是对生命价值的无视。但顺平没法讨厌他,也实在好奇,他最后到底做了什么选择。
“你说报复了那些人,是指……”
“杀死。”
筷子脱手而出,顺平手忙脚乱地捡起来,顾左右而言他:“你自己住?家里人呢?”
一色业这个时间该去宿傩那做客了。
“我被这家的主人捡回来,做家务回报他的收留。”
“你没有……可是你说我像你弟弟。”
反正都迟到了,干脆旷一天。
“我姑且有过半个母亲。她诅咒我的存在。那不怪她。”
虽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听只言片语,就已经让顺平说不出的揪心,可他浑不在意……顺平隐隐感到这人的不对劲。
一色业合上书,看向他,他立即挪开视线。
“你可能想知道,那孩子受了点伤。”
很难说这其中没有他救的不那么尽心的原因。
“他为人所救,也知道了疼,在养伤期间体会被欺凌的感觉,会变成一个有同情心的人。而要是终生残疾,则会让他变成一个敏感易怒、害人伤己的人。命运的蝴蝶效应多有趣啊。”
“你怎么——”
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显然是七海。
他少有提前这么早回来。衣服凌乱的像刚经历过一场战斗,一进门便匆忙收拾,拿上电脑,最后觅食。
一色业把提前装好的便当递给他:“发生什么事了?”
七海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之前交战过的特级咒灵袭击了学校,当时学校在召开什么大会,那个咒灵将礼堂的人转化成了怪物,全部死了……虎杖也在,受伤了但无大碍。”
原本安静坐在角落的顺平忽地站起来。
七海注意到他,和他身上事发学校的制服,皱了下眉。
“我要协助警方处理这件事,今晚没法回来了。”
顺平望着紧闭的门,久久没能回神。
他隐约意识到如果他去了,极可能只死他一个,而他没去,全校数千师生……
他之所以没去报仇,是因为一色业救那个孩子。
并且他不知道的是,一色业之所以去救那孩子,是因为他路过帮忙提菜。
他,孩子,数千师生的生命,是由一兜丧失了生命的蔬菜决定的。
一色业察觉到顺平的目光,对他眨了下眼,仿佛在说:
“真的很有趣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