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业终究没滚。
“老早就想问,莫非你十分孤独,还是寂寞什么的?”
“还不走!”
“恼羞成怒?”
“闭嘴吧。”
“你需要的其实是爱吧?”
宿傩身形一顿,于骨山之巅落座,不屑地笑了。
“总是一副比我还了解我的样子,说得头头是道轻松写意,可见你根本不懂也不会爱。”
“我是不懂,不完全懂。我们这样的存在需要爱情吗?”一色业于骨山脚下席地而坐。“抛开一瞬间的心动和渴望、生殖繁衍、生活扶持、消解寂寞,如此种种的爱情是什么?假设存在这种爱情,就可以爱了吗?命题不成立,就根本无法推导出爱情的结果。”
“我说你,不累么?”
宿傩顺他的思路绕不明白。
“糊涂点会死?把那些过于清楚明白的疑问和思考放下,只是试着去爱——仅针对你的论题,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我会爱的。人有的情绪我都有,我一早就是爱你的。”
好像听见了多新鲜的事,他挑起一边眉毛,满脸写着不信,又好奇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我爱流浪者,也爱小市民,爱监狱的犯人,爱无私的伟人。爱路边的小草,爱草间的蚂蚁;我会为他们的幸福而开心,会悲悯他们多舛的命运,”他安然平和又慢条斯理地说,“但我只是个旁观者,于他们是,于我的爱也是。我相信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即使我随手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主使他们命运的依旧是他们。”
“真是个混蛋神明。”宿傩后仰,让他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泛泛的博爱还不如我这样完全的漠视。你有意识你的爱是何等浅薄吗,那样的玩意儿谁稀罕?”
一色业怔住,接着跳起来,往上爬到能看见宿傩的地方。
宿傩抬起眼皮,猩红的双眼冰冷地睨视他。
“你说得对。”
一色业停下了,知道自己再前进一步就是僭越犯上。
“我该更入世些,尝试深爱一个特定的对象,进而改良对世人的爱。那么选谁?”
“我呗。”宿傩随口说。
“也行,”一色业开始往下走。“虽然有点困难就是了。”
“哈?”
“你是我的因果,”他回头说,“是特别的。”
“那不是该容易点吗?”
“对一个人类来说,最特别的人是他的妈妈,这么说你懂吧。”
“你把我当你妈?”
“……”
他真的不大灵光。
一色业对约定所做的努力,宿傩看在眼里,他揉搓着这朵有着细小洁白花瓣的花的茎杆;感觉就是……寒酸。
“买菜的时候在小区道边看见的。”一色业边摆象棋边解释,“它是心情最好的一朵,而且不介意被采摘。”
宿傩正欲将其丢进湖里,一色业从石凳上微微起身,伸手过来摆楚河这边的棋子。
发丝从他肩头掉下来,扫过棋盘,宿傩的瞳仁映出那仿佛银沙流动长发,视线上移,首次认真端详他的脸。
“你为什么在自己领域还是虎杖的样子。”
摆完了棋,见他没开动的意思,一色业把手闲闲地撂在棋盘上。
“你在化为诅咒之前是什么样的?”
“记不清了。”
宿傩把花搁在他耳际的发间。一色业斜睨着那只携带着不详诅咒的手;它没有离开,转而抚上他的面颊。
“你这形态哪来的?”
“皮囊是我第一世为人时的。”
拇指冰凉的指甲刮过一色业的唇角、下颌……按在气管上时停住了。宿傩握住了他的脖子。
“骨骼是我第二世为人时的。”
他在掌中轻轻颤动;宿傩仿佛拿到了一个复杂又易碎的玩具,试着收拢手指。
“我的世界有些特殊,”一色业恬不为意,“在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我死了两次。”
宿傩另一只手撑着的脸没什么表情,既像嘲笑又像安慰的叹了句:“真坎坷呢……”
说着,扶在他后颈的四指将他按向自己。一色业顺着他的力道前倾,双手撑着桌边,身体依旧蹭到了棋盘,摆好的棋子乱了。
棋盘不小,距离不算近,一色业的气息触不及他。
宿傩只是把他拿过来,放在眼前看的更清楚,没有考虑他的姿态多么别扭不适;一色业意识到了,并不恼怒,反过来也打量他。
“虽然是同一张脸,虎杖比你可爱。”
宿傩神情微动,松开他,正要说什么,容器的状态出了问题。
一色业想起来,今天虎杖他们去英集少年院执行任务。
“有个四个人的好玩游戏。”
他掀开棋盘,构建出一副麻将。
宿傩益智游戏玩得多了,被岁月锈住的脑子开化,现在玩什么都很厉害了。
听过麻将规则,宿傩挺好奇玩起来什么样,真把正在打架的虎杖和咒灵拽了进来。
虎杖懵然环顾,毫无疑问,这是另一个特级咒灵的领域,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恐怖、令人慑服……然后他看到了角落里五彩缤纷的儿童乐园,和大象亭子里的两个人影。
“这里是宿傩的领域?!”虎杖上前将一色业挡在身后。“你怎么在这?很危险的。”
“没事的。”一色业顺势把他按在自己的位置上,“麻将扑克都会玩吗?”
“会是会……”
虎杖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见一色业坐在他旁边,把手按在他刚才因战斗而断了的手臂上。
“打牌方便点。”
活动着失而复得的手,虎杖震惊之中不忘:“我还有搜救任务。”
“他们都死了。你的同伴也顺利逃出去了,可以放心。”
“那……把牌码上!”
虎杖神经够大条。宿傩不搭理他,他也能无视宿傩。
可惜那个咒灵服从度低,宿傩刚把它弄进来就片成了冷盘。
三缺一,一色业把麻将堆到桌角,换上扑克牌。
玩着玩着,宿傩忽然想起,虎杖作为他的栖息地,他拿虎杖的灵魂没办法,可现在虎杖身体正处于昏迷无主状态。
“维持领域关着他。”宿傩对一色业说,“我去夺个舍。”
他消失后,领域骤然灰暗下来,整个没了颜色;一色业也有进步,虽然还是无法让领域像宿傩在时那样光艳。他拍了拍急着想离开的虎杖肩膀。
“十分钟之内,准被五条悟摁回来。”
不然虎杖也无能为力。虎杖坐回去,盯着一色业。
“你不是人类,而是诅咒吗?”
“差不多。但我不伤人。”
“的确,你一点都没有诅咒的戾气。”
宿傩果然回来了,五条悟紧随其后。
一色业起身,走到战意未消的宿傩身前,挡在他和五条悟之间。虎杖亦立时蹭到了五条悟身旁。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色业开口:“这时候来?”
他都经历过一遍,居然不阻止上层让他们送死这一决策。
五条悟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完全不心虚,眼罩下的眼睛眯起:“我这不是过来了么。”
听七海说他这段时间十分老实。没成想居然暗中搭上了宿傩。
“你又跟这打什么歪心思?”
“闲的无聊,在玩。”
五条悟四下瞅了瞅。
“只是玩?”
“我来玩几个月了。”
真想干什么,什么都干得差不多了。
他能给宿傩新容器,眨眼间找齐他的残骸。可是他没有。
宿傩似乎跟他是某种奇怪的玩伴,大概并没要求他那么做,是没发现他是个万能的存在么。
见五条悟陷入沉思,一色业收起扑克牌,码起麻将。
宿傩当然发现了,但他不可能开这个口,不然便落于下风了。
无论何种生命形式的交互,只要有智慧,就存在权力关系。满足宿傩一切需求的做法绝不可取,除了帮宿傩找到并实现最终目标,一色业什么都不会干预。
“玩麻将吗?”
虎杖看看一色业身后不知想什么的宿傩,又看看他正气凛然的老师。
“我可是堂堂咒术师,”五条悟被虎杖看得有点膨胀,“怎可与咒灵同桌而坐。”
一色业闻言,把凳子撤了一个。五条悟就蹲着跟他们打了几圈。直到时间不能再拖,必须回去交差。虎杖跟输得头发耷拉下来的老师走前,还和一色业道了别。
剩他们两个,宿傩心不在焉地看着一色业用麻将当积木搭房子。
一色业观他神色:“发生什么好事了?”
“刚才出去,遇见了一个有意思的少年。”
来出任务的五条悟三个学生里,当是伏黑惠了。
“看上了人家小男孩?”
“是很好奇。”
“果然大家都喜欢年轻的。明明,”他抹了抹眼角,“明明是我先来的。”
“……”
“我会退出的。”
“你根本就是等不及想毁约。”
“居然挺灵光的。”
“怎么,你之前一直腹诽我不灵光?”
“没,怎么会。”
他视线慢悠悠地巡视他的麻将房子。
“我会继续努力爱您。您尽情骑驴找马无妨。”
“难为你好话说得这么难听。闭嘴吧。”
“辛苦您脚踏两条船的百忙之中叫我闭嘴。”
“……”
宿傩盯着他。分明感觉他在拿自己寻开心,又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
“抱歉。”一色业惆怅地垂下头。“嫉妒使我失态,请您原谅。”
宿傩欲言又止,止而又言。
“你也别爱我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在让你闭嘴的时候闭嘴。”
一色业收了戏,把耳边的小花放在麻将房子上,笑望他。
“这比爱你难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