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没有鬼的。
“为什么这么问?”
宗次郎慢慢说出自己那时想的。
一个人时顺畅的思维,向人复述就碎成了千万片,变得颠三倒四,不过三堇耐心听完,大概明白了。
烧炭爷爷也很好,他们都是能解答问题的智慧的人,但宗次郎没跟他说过。
宗次郎觉得他们的智慧程度有别,并且源自不同的东西。
“烧炭爷爷知道我的处境,还说过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是什么?”
“他说就算父母亲生,这样的事也是常有,但那只会让人愤怒,你这样的,还会让人觉得人间悲凉,因为大家第一反应肯定是:不是亲生的?那也难怪……确实没少听背后有人这么说。”
“这就是冤魂存在的理由了。”
“诶?”
“天神曰灵,地神曰祇,人神曰鬼。”
三堇把驱蚊水扔到他怀里。
“难怪还怪,知而不觉。人是如此,鬼也如此。”
宗次郎双手捧着瓶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寂然寺的法师说,菩萨全称菩提萨埵,是梵文音译,意为觉悟见性——觉悟智知,得见真性——才算超脱出人的执念和鬼的迷思。”
宗次郎大概懂了,又感觉自己可能不是真的懂,只是当做知识的懂,完全没浸透皮肤,还不如蚊虫的口器给他的感触强烈,所以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你信佛啊。”
“只是把佛法当做一个阐释的角度和工具。”
“你懂佛理,又会制药,为什么还摆摊卖卜?”
“这些药只送不卖。”
宗次郎指腹蹭过瓶身,不知是植物还是昆虫的粘液腻住了手指的去势。他向三堇鞠了一躬,跑下山坡。
背篓还在那。
看着那只有着椭圆影子的背篓,一股奇怪的冲动俘获了他;
他想要当下这个箭在弦上的局势彻底被点燃,战争立即爆发,不管革新还是尊皇,都随整个京都陷入一片火海,日本被殖民也好,灭族也罢,只要不让这个背篓安静地躺在那,等待他去捡。
他走后三堇躺下发呆,不小心又打了一盹。
夜幕柔柔披下,空气随之阴冷,他终于慢腾腾地下山,往花街去。
花柳朱巷灯火通明,人流如织,三堇穿过刚好容背上箱子通过的暗巷,来到楼院暗侧堆满垃圾的昏暗后街,有规律地敲起箱子。
很快,一盏盏灯笼如同萤火虫腹部一般,从一扇扇崎岖的木门中飘闪出来,照亮艳彩的衣裙和提着灯笼的敷满惨白妆粉的手。
她们等他停在自己面前,把灯笼和被脂粉模糊了的脸凑近敞开的箱子前,将她们区分开来的是她们五官在面庞上投出的阴影和索寻地转动的眼睛。
拿走她们需要的药后,把带来的花放进去,一支一束,鬓边插的半蔫的,今晨起来刚摘的,不吝多少和好赖,填进空了的药箱。
最后是巷尾的姑娘惺忪着睡眼,还没上妆,捏着根蜡烛,倚门望着他走近。
她半蹲在箱前,小心地低下蜡烛,拨开一堆花拿走药,随后仰起年轻的圆脸,用略带无赖的神气说:“怎么办?今天没有花给你。”
三堇摇摇头,示意不需要,合上箱子,忽感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她窜起来亲了他的脸颊。
随着她的动作,本就羸弱的烛火一晃灭了。
“我在你脸上种了一朵。”
她笑吟吟地后退,黑暗中的眼睛闪着清亮的光。
隔壁的热闹看到现在,不禁向三堇调笑:“药不要钱,这还不管她要钱?”
她气恼得不分敌我:“当人家跟我们一样是卖的?”
那人轻嘲地一笑,隐入门中。
她草草告了歉,也合上了门。
三堇踩过流着脓血般的潮湿巷路,朝着路口的微光,摸索出去的路。
在亮如白昼的主路与四面八方小路交叉的路口,他回望了一眼,瞥见灯火中茫然兴奋的男人和热情谄媚的女人。
与他所见的忧郁厌倦又麻木的表情截然相反,仿佛她们把一部分灵魂遗落在了昏暗的巷子里。
花街旁满是赌坊,三堇随便进了一家。
他也算混了脸熟,谁都没搭理他,任他借着赌坊的亮整理箱中的花。
把茎杆绑在一起,茎短的塞进花杆之间的缝隙。三堇不紧不慢,偶尔伸个懒腰,在外围看看赌局,听旁边人闲聊。
“怎么不见井下?”
“死了。”
“死了?”
“没听说么,他喝醉了,在武士跟前献了眼。”
“啊?只是那样就必须死吗?”
“本来也不必活着的人。怎么死、早死晚死不是个死。”
……
“武士都死了多少啦,何况咱们老百姓。”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
“大人物们之间杀来杀去,关咱屁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接过话头。
声浪高涨的买定后,庄家揭开骰盅,露出一排头顶不同点数的正方体。
方才闲话的那几人赔得血本无归,忽然懊悔不已,直呼提起死人话题晦气。
三堇捧着花束走出去,赌坊招牌投出的阴影明暗间,一道比例失衡的畸形影子在此间徘徊。转过一个角度,去到街对面,原来那是一名背着婴孩的妇人。
她心焦地踌躇,抱着饥饿的孩子不要醒来的心情等待着丈夫,随时会下定决心冲进去,求他给出一点家用。
她将因“不懂事”被打,不像骰盅下那些柔滑的正方体一样,有灵活的概率做偶然性的变化,那几乎是种必然,以及场景的复刻。
光是三堇见到的就不止三五起。
赌坊地面上匍匐着憔悴心碎的女人。
赌桌上空持续滚动的骰子,在桌面上敲打出得失。
一枚骰子,无论哪面上,哪面下,上下加起的点数都是七,而人们只盯着上面的点数定夺输赢。
婚姻无论法律上还是心理上,对于这些女人都是一条单向道、只有上面的骰子。
必须组建一个家庭,留下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至于这过程如何耗心折磨,倒是次要,这方面人们是唯结果论的。
三堇朝夜空眺望,头发滑下脸庞,露出一直遮挡着的眼睛;混浊的蓝,如同一颗揉满杂质的矿石。
在黑色的瞳仁里无比皎洁的明月,于另一边失去视野的蓝眼里便成了模糊的灰斑。
花束掉了一路花瓣。
刚给客人上完菜的志里在门边一眼就看见了那一捧花。
“你别进来!”
三堇站住。
“要给我掉一地花粉和虫子你就别在这待了!”
“挑拣过了,没虫子。”
他撩开幌布露出委屈的脸,因为被头发挡了一部分,所以只剩下一半委屈。
“送你的”
“哪来的?”
“捡的。”
“有的都不当季,哪里捡得到?”
志里扯下身上的围裙扔给他。
“整天扬了二正。挣那几个钱还拿来整这些吃不了穿不上的无用之物。”
三堇摊开麻袋改的围裙,把花兜进去并放到一旁才得以进门。
“你说除了看它能干嘛?”
“可以拿去沤肥。”
“……”
志里没话说了。
“厨房给你留了饭记得吃!”
冲楼梯上他越升越高的背影喊完,她走到门边,谨慎地挑选角度抱起围裙。
回到她在后院柴堆旁的小屋,拆贵重的礼物似的解开,然后把它坐进水盘,摆在不知何时裂成三块的镜子旁。
她凑近花,吸了吸鼻子,尽管嗅到的更多是自己身上的鱼腥味和柴烟味,依旧笑了。
月光穿过阁楼敞开的窗子,灰尘恍如银粉,在空气中轻盈地浮游。
安卡应该没回来。
有时午夜他感觉它悄悄窝在他身边睡觉,可天一亮它就像幽灵一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如果它是为有关他的事奔波,不论如何都是穷折腾,但愿他想多了。
他用抹布草草抹了榻榻米上的灰,打算就寝,尽管这离上次刚醒没多久。
听到窗户传来的动静,他睁眼,看到安卡禽类似的蹲在窗楞上,背后金属光泽的翅膀正分解为银丝,向它脖颈汇聚。
他和它对上了视线。
“为什么神器还能使用?”
“它的力量源头可是拴在宇宙这个永恒的神座上的。”
“你在制作这个的时候,就是要把我留给下一任?”
“不止下一任。”
三堇起身,坐到窗边,捡起他颈上的坠子揉捏。
“等某个刹那,你探索清楚个中规则,你会见到每一任。”
安卡从这话里听出了许多深意,但它不愿再想。
“你的神堕具体是从什么开始的?”
三堇松开坠子,向后倚靠窗棂,长出一口气。
“可能是从我和小汐……记不太清了。”
“在那个世界及川汐是因果?”
“不,及川彻是。”
“所以是帮小姑子。”
“奇怪,你为什么擅自断定我和及川彻一起?那也太奇怪了,简直像是乱'伦。”
安卡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居然有这么层关系……格兰从没提过。
“安卡,我知道你想要我往哪去。”
三堇抬起手,五指将额发向后捋,用一明一暗的眼睛注视它。
“我也应该往那去,但我不愿意。
“虽然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尝试割断我自己时,刀尖就会在我的身体上迷路,似乎是对‘我’的概念感到迷惘……呵,好笑吧?我还在这存在着、活着,不全然是神,也不全然是人……”
“那——”
三堇抬手,安卡止住话音。
“我越来越能理解人们对亲缘的执着,我为人时都没能理解……神明的那种觉悟早已随着神格离我而去了。
“曾经我是太阳,我照亮一切,而我现在依靠太阳苟延,让我变成这样的,百分之百是我。
“所以安卡,放弃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