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火辣发疼的地方有了风凉的怪异感觉,宗次郎提起了背篓。
他当然讨厌濑田他们的活法、弱肉强食的准则,但他目前还得跟他们待在一块。
他该走了,只是有个疑问盘旋不去。
他尽力对责骂斥责当耳旁风,又没什么人好好跟他说话,所以他常独自遐想,也就生出许多疑问。这个疑问是目前最大也最难解的。
宗次郎对面前这个人有种直觉;他的样子并没有给宗次郎某种气质或特性的想象,而是某种切实又不易察觉的气息,与良善之流类似而毫无关系,对此的形容实属认知之外,他与自己过往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宗次郎感觉即使自己的想法有单薄和愚蠢之处,他也能不报嘲笑和偏见的回答。
“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孩子过着平和安宁的生活,而我无父无母寄人篱下,”
于是他鼓起勇气问出来。
“可能总要有人过得不好,那为什么是我?老天认为我不值得吗?”
“这跟值不值没关系。”
他没正面回答。
宗次郎倒也不失望。
“濑田他们肯定觉得我不值。”
“或许以他们的准则是这样,但最好别用自己讨厌的准则衡量自己。”三堇叹了口气。“如果一定要用他们的准则才能打败他们,也要小心别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无论如何,世上都有人过得比他差得多。这个事实不能成为安慰,只能作为试图湮灭其困境的说辞,充斥在缺乏同情心的人口中。
或许宗次郎想要事实,但这样小的孩子缺的一定是安慰。
……
入了夏,天气变热,云团总是无比膨胀,即使不下雨,也令人感到水份过盛;
捕鱼的海、打水的河如同缺月一般满盈,又如群星一般翻腾起来;
植物茎杆里涨满汁液,动物口中噙满涎水,人的皮肤溢出汗水;
泥土湿润,墙壁返潮……
相同的伤口,这个季节也要比其他季节流更多的血是宗次郎的感想。
夏稻未收的当下,米屋生意兴旺,宗次郎像个陀螺一样,被濑田们的鞭子抽得团团转,忙于一些杯水车薪的活。
药油很好用,快用光了。
很久没再碰上那个算命先生。
那以后,他开始留意身边的蝴蝶。
素如纸片的白蝴蝶,稍事妆点的黄蝴蝶,深黑橘红纹样华丽的大蝴蝶,就这么几种,着实寥寥。
不过听山脚炭翁说,不同地域、气候和时间,翩飞着不同的蝴蝶。
背着沉甸甸的米,走在两边都是低矮住宅的未全干的土路上,步子快不起来。一大帮不知从哪冒出来孩子满身泥巴,欢笑尖叫着,旋风般刮过宗次郎。
宗次郎驻足,回头看到他们的身影没入自己的背篓,他还停留在他们带起的风的凉意中。
为什么不离开呢?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因为他们会把我抓回去。
那么他们不来抓他,就能离开了吗?他犹豫了。
原来不离开是因为我自己。
他听过好多人抱怨自己过得不好,家人没良心,朋友刻薄,干活辛苦,也没见他们逃走。
是什么让人们留在原地不愿离开?
宗次郎走过向外喷薄着热气和汗味的门市,急促捶打生铁的声音让人不安。
大概开米屋的天生注定要开米屋,开铁屋的天生注定要开铁屋,做武士的天生注定要做武士,不能突然脱离轨道,必须沿着生命模板固定的纹路流淌下去,凝聚成坚韧如铁不可撼动的雕版,跟蝴蝶天生的翅膀、翅膀上天生的花纹一样。
他有种打破这无形模板的冲动。
我应该逃走,他想。没人用铁枷拷着他的手脚。
可他忽然想到,他们已经很可怕了,万一他们以外的人更可怕……至少濑田们的可怕他充分见识了,尚且可以忍受,所以还是留在这比较安全。
其他地方肯定也有烧炭爷爷和算命先生那样的好人。而且看街边结队疯玩那些孩子,他们就不会怕外面有坏人,看来这种恐惧和不安,不是他这样境遇的孩子是没有的。
我不敢离开,其实还是因为濑田他们。
所以他是有命运的,即使这命运令他难过,不想要,它也在逐渐成型,为他刻画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花纹。
真奇怪啊……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就他所见,为什么几乎没有人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呢?
他们不也常说“这都是命”吗?既然知道是命,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一个人知道河豚有毒,还是吃了,不管是贪嘴还是不小心,被毒死了也不会变厉鬼。而一个人知道那是自己的命,蒙冤死了,却会化身厉鬼。
不过未必是这样,他只是根据道听途说的故事想的,说不定有吃河豚毒死的厉鬼,有机会去找算命先生问问。
这些乱七八糟的他以前偶尔也想,但这是头一回,思路如此清晰,仿佛在向什么未必美好但是庞大而实存的东西靠近,他不解和迷茫的同时,也感到欣快。
不是以旁人的眼光自我审视,而是深入到肌理从内向外窥视——向命运发问,不说改变命运,也总是改变既有现状的第一步。
把炭背到柴房,宗次郎一刻不停地打水、背米、烧火,忙到傍晚,吃了比较干的一顿稀饭,碗底意外地还有些小菜,是女主人偶尔的好心情。
口中分泌的唾液浸泡了舌头,他吞咽了一下,感到了屈辱;自己不该这么活着。
不该这样,应该哪样?他毫无头绪。
听到挥刀和沙石飞迸的声音,他埋头把碗中剩的囫囵吞了,放好碗筷,去后院猫在灌木丛后看濑田家的次子练剑。
他双手举刀定然不动的样子像擎着烧火棍准备捅鸟窝,动起来更是灾难,剑招笨拙冗余,剑势毫无气韵。
宗次郎紧盯着他握着的那把刀。
夕阳隐没,夜幕中它反而光辉大胜,刀光流转间,那不可原谅的拙劣舞动都有了些许美感。
他回到自己睡的柴房,窝在草垛里,闭上眼睛,银蓝色的刀影宛如就在眼前。
他在自己红黑的眼睑的夜幕上,兀自改变了它的运动缓急和走势,让它焕发出足以匹配其天资的流丽光彩。他为他们取送不少次那把刀,不难想象将它握在手中的感觉……在宽且厚,并带有韧性的材料上绘出不可复制的图景。
女主人的尖叫打断了那走势连贯的美丽图画。不是遇到危机的紧迫尖叫,而是引起注意的嗔怪。
接着宗次郎就听到她喊他。
“弄死它,”她指着在投出橙红光晕的窗纸上乱撞的飞蛾。“不然明天你就别吃饭了。”门将她和她的尾音吞没。
宗次郎静静地端详它。
艳丽的橙红色翅膀,粗糙而曲折的花纹,比许多蝴蝶还要漂亮,但不是蝴蝶。它围着火光乱转,撞在灰扑扑的木格和给它透出微薄引诱的纸上不得寸进尺,纵使侥幸靠近,发现得非所愿也已为时已晚。
它硕大、有力,奋勇顽强地四处冲撞,挥洒多彩的鳞粉,过了许久,才落到地上
宗次郎一脚踏上去,脚底传来缓滞而微弱的阻力、轻微的破裂声,他听得分明,扭动脚腕碾碎了它。
其实他已不再对濑田他们感到难以抗拒的畏惧、不容置疑的服从,因为白天想清楚的那些事,晚饭意识到的屈辱,除了加剧了他对他们不解,更多出一层怨恨——以他的身量所干的活、所吃的饭,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们明明可以不这样对他,却偏要这样对待他;
他也不惮冒着饿一天肚子的风险留下一只漂亮的大蝴蝶,可是它只是蛾子,盲从本能绕着光乱飞的样子又蠢又烦,又刚好落到他抬腿可踩的地方,他想试试自己的能耐,仅此而已。
当然,他还年幼,不明白他正在做的事与濑田他们所差不远。
而这正是恃强凌弱的可恨和悲哀之处。
过了几日,再去山脚背炭,宗次郎拖着空背篓,视野仿佛随时会飘走似的晃动着,凭借惯性认路。
入夏蚊虫叮咬难耐,在四面透风的柴房,他每晚最多睡上五六个小时,于身体各处都在肿胀发炎的朦胧知觉中时睡时醒。
青葱碧影摇摇闪闪,在沙土上拖行的脚已然不像是自己的,背篓落在地上,宗次郎的眼皮落了又抬,他梗起脖子让蓝天映入眼帘……该把背篓捡起来……眼角余光扫见绿茵掩映中的一抹灰黑。
宗次郎爬上山坡,数次险些被乱草绊倒,树叶划过脸,沾了不知是树木还是昆虫的粘液。
穿过纷杂的林间,有块较为平整的空地,算命先生披着他不像僧服的僧服,睡成一长条。
宗次郎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再睁眼,鼻端萦绕着药草香,日头偏移了许多,宗次郎意识到自己几乎是昏迷一样地睡了许久,努力回想遗忘的东西未果,转眼看到身边正在抻懒腰的人。
“算命先生。”
“叫我三堇。”
“你怎么在这?”
“来屠杀植物。”
“啊?”
“不然药油,还有我洒在你身上的驱虫水都是哪来的。”
“可是怎能用屠杀这样的词?”
“如果采摘能让你感觉好的话,你就自己在心里替换一下吧。”
背篓还在山坡下——宗次郎还想起来了:
“这世上有鬼是吃河豚不小心毒死的吗?”
三堇皱眉,有点被难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