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猜没用,安卡避过志里耳目,径直找了上去。
离天黑还早,三堇正在逼仄而明亮的阁楼一角,褪下袖子,对着木盆鞠水洗漱,已是准备睡觉了。
他露出的臂膀上有久伤未蜕的疤痕,颈上一线亮银。地方狭小,堆满不知如何得来也再不会有人用的杂物,他把水盆往窗根一推,只消往后倒便躺在了榻榻米上,一道清凌的蓝光随之折在棚上。
安卡盯着他锁骨间的蓝石。
那桶红酒埋下不久,迪卢木多就消散了,直到神社坍塌腐朽,格兰也没有挖出它。
躺着的三堇仰头,用眼角瞥着安卡:“有什么事吗?”
安卡上前拿过蓝石细看。
“没了。”
三堇懒散歪头,看着它可怖的半毁的脸,不明所以。
“迪卢木多用刻了卢恩文字在上面,没了。”
“迪卢木多……”
三堇撑起身子,从杂物缝隙中抽出一支细长的烟斗,里面有半下烟末,他四处扫视寻找火柴。
“我认识?”
见他点烟,手衔烟枪,悠游熟稔地吐出薄烟,安卡不禁狐疑:“我是谁?”
“你问我?”
“你认为我是谁。”
“穿越者。”
“还有呢?”
“毁容的穿越者。”
“……”
安卡扯了扯自己的制服,想着等会儿把它换下来,又抬头问道。
“你手上还有银链吗?”
三堇磕了磕烟斗,若有所思地垂眼。
半晌,忽然翻转烟斗,轻轻点在它脑袋上。
“安卡?”
三堇刚在门外看见它,就纳闷为什么有不在世界进程的穿越者出现,如果是他投放在外的银链里的安卡,那就解释得通了。
银链上加诸的规则让它具有某种随机性,能够创造未知的因果。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修成人形?”
“……”
身体明明是他给的。
安卡拂开额头上温热的烟袋。
“你叫什么名字?”
“三堇业,按线性顺序随便取的。”
理论上神只有一位,虽然可存在于各个世界不同维度不同时间,记忆应该是不会缺失的。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自称三堇业的,根本就没有经历过迪卢木多那个世界,没有形成过格兰的记忆。
“你神堕了?”
“嗯。”
“怎么做到的?”
“上个世界的事了。”
见他披上衣服,不紧不慢地整理,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安卡也不便追问。
“到……什么地步了?”
“神格没了。神力可能还剩点。”
“那你现在呢?”
“等死。”
三堇见它愁得脸皱成一团,伸手握着它细幼的肩膀,把人拖到跟前。
“还想问你怎么修成人形的?”
被他半抱在身前细细打量,眼前是他散发着皂荚气味的纷乱长发,安卡浑身僵硬。
“你真不知道?”
三堇重又躺下,手臂还搭在安卡背上,像最初他没有成神、它也没有智慧那时一样,一下下顺着它的背。
浸润淫雨的木屋的霉味儿和旧物的灰味儿,以及仿佛睡神睫影般的暧暧天光令人安心。安卡放松下来,窝在他身边。身下是冰凉的榻榻米,他的湿发在散发潮气。
“如果我不参与到这些世界里来,我对宇宙进程和事物全景的知晓和把握是绝对的,而我参与进来了,那么它就会随着我的行动时时更新。”
他做出行动,就能知晓变化,因为神即宇宙。然而……
三堇抬手按在安卡头上,揉在它皱起的眉间,恝然笑道:
“我神堕了,了解到的宇宙进程就停留在神堕那一刻。我不再是宇宙,宇宙甚至不对我敞开分毫,后续我做出的一切行为对世界和宇宙的影响,我没法知道。”
安卡深深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他怀里。
它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的时刻,理智上接受这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神陨终将成为必然,感情上却无论如何都对这个状况不明白,时时刻刻都为此感到难过和不可思议。
它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跟格兰相处时的那种违和感。
眼前的才更像是那个一手扶助它长大的它的造物主。
那时它说格兰变了,确实是这样,但并不是变得心慈手软了,一点都不,他只是规矩了。
如果打从心底漠视一切,守不守规矩对全能的存在来说就不过是个心情问题,而他的心情从未受过搅扰。
他保下了迪卢木多不假,却没有制止黑泥从未远川蔓延至冬木全市。
更有甚者,他知道会发生什么,安卡会做什么,一早就给了远坂预言,推波助澜了吉尔伽美什的死,这都根据他的好恶兴致,随心随性而为。
就像他告诉安卡的,只要不污了自己的灵魂,把世界、凡人或者因果践踏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如果安卡的所见所感没错,的确同时存在格兰和三堇这样一善一恶的对照组,格兰会是恶的那个。
而三堇从二宫业时期开始神堕,一以贯之的被削弱,格兰则一如既往始终不变地悍然强大,恒定漠然。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现实同时经历,重叠存在,就像毒气箱里同时叠加着生与死两种状态的薛定谔的猫。
让这种生与死的分歧落实,则需要一个观测者。
安卡就是那个打开毒气箱的观测者。
而三堇看样子对此是没有意识的,那么格兰……
是不是格兰做的,他又是否知情,它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也不想了。它喜欢这个三堇业,喜欢他温暖的人类身体。
“你在哭么,不要用我接鼻涕。”
“我没有。”
三堇睁眼,又合上。
“是房顶漏水了。”
安卡被他卷在腋下,一同翻到了旁边。
“睡醒再修。”
睡到傍晚,三堇饿醒了。
下楼对付了点吃的,在志里的唠叨声中拿了修补工具,爬上屋顶。
安卡郁闷地窝在留有他余温的榻榻米上,就听上面一阵敲敲打打,突然停了。
“安小狗。”
他推开天窗,抖落一地灰尘。
“上来!”
无声反抗了三十秒,安卡从窗口爬上去。
正见一轮不刺眼的柔软圆日悬挂天边,黄澄澄的,像一汪熟油,金红的云霞在远处徒劳地缭绕,挽留不住它下坠的趋势。
“人要是真的好好做过人,应该是不会想当神的。”
三堇坐在屋脊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那轮落日。
“我或许是没怎么当过人,才毫不犹豫地当了神。”
安卡挪了修补工具,在他身旁坐下。
很难不联想到他为人时的经历。它无端又是痛惋,又是惆怅。
“不过比起那还要糟糕的是当了神又变回人。”
他轻笑:“太阳落下,天也终会亮。不是这个金红大火球,也许会变成一个更美丽的蓝色太阳。”
“那天和海是不是就变成金红了?”安卡想象了一下觉得不喜欢。“这个太阳不落就好了。”
“提到迪卢木多……”
安卡睁大眼睛看向他。
“我们演过他的戏,记得吗?”
安卡泄气,根据他的话回想了起来。
“那年学园祭改编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剧目最初就取材自迪卢木多和主君之女的私奔故事。想来,都是缘分呢。”
三堇目光放弃那轮即将隐没的太阳,转而落在平日灰扑扑,此时披上一层温馨梦幻光芒的城市上。
不情愿地挤在一起的参差房屋,在这短暂的时刻也变得亲密和气了起来。
“对了,你和这个世界的因果见过了?”
“不知道。”
“怎么就不知道。”
“不是神,没法感知神念呀。”
金红的太阳,状似万劫不复地坠下山巅。
失去色彩的天微微亮着。
安卡一大早就不知做什么去了。
昨天修房顶时望见一处好风景的街道,三堇便把摊位挪到了这儿。
顶着死晒的日头耗到中午,打盹醒了,他在街对面看到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昨天同在屋檐下躲雨的孩子。
“喂。”
他不回头。
“宗次郎。”
宗次郎回头了。
见是他,偏开视线,终究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收留我的客店老板是濑田米屋的常客。”
三堇从木箱翻出药和布,揪过他破烂的袖口,自顾自给他包扎了胳膊的伤口,让他转身,给他后背崭新的鞭痕上了药。
“受伤的地方不好处理就来找我,别害羞。”
“为什么帮我?”
处理伤痕的疼痛让宗次郎嘴角习惯性地上翘,尽管他心中毫无笑意。
“你说我弱小……”
“原谅我昨天困蒙了,着急回去睡觉,话没说全。”
三堇把药品塞回去,留下一小瓶敷外伤的药油塞进他口袋。
“对于濑田他们,你是弱小。但濑田家不过是诺大京都的一户人家;京都不过是苍茫世界的一隅之地;他们奉行的弱肉强食的规则,也不过是规则的一种。世间并没有唯一的准则。”
“你的准则就和他们不一样是么。”
三堇点头。
“那世上究竟有多少种准则呢?”
他想了想。
“有多少种蝴蝶,就有多少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