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霜浓露重。
一早冻醒,三堇梦游似的找到平常志里留饭的地方,几口凉饭下肚,干涩寡淡。
他蹲下身,伴着不远处木头劈裂的脆响,把饭塞进折叠的身体里。
像往灶台塞了一堆潮木头,艰难地燃着,许久才暖和过来,同时冒出呛鼻的灰烟。疼痛取代了饥饿。
志里抱了劈柴进来,砸在地上,激起大片尘土。
三堇屏住呼吸往旁边挪了挪,志里才注意到他在灶台后。
“又吃凉饭,要我怎么说你好!”她紧着生火。“昨晚不趁热吃,今早也不等我点火,差这么会儿吗?”
三堇似听非听地瞌睡着,手里捧的半碗饭被志里夺去,放在锅里的竹帘上,盖上锅盖。
“就不该给你留,凉了就撤走。”
他坐到一块较为平整的劈柴上,手闲下便揣进了袖子,被橙红的炉火烘着,昏昏欲睡中后背发痒,一早起就隐隐有所觉,被叫嚣不断的胃盖过了。
摸了摸,一片均匀密集的疙瘩。
“也许会恶化。”他想。
这些疙瘩将膨胀、溃烂,愈演愈烈,最终将他变成一团垢膩的烂肉。
志里见他不住在后背摸索,扯他过来:“又哪不舒服?”说着揭下他半边衣服。“呀,起湿疹了。”
“……”
“药箱呢?”
“楼上。”
“真是个祖宗!”
她雷厉风行,往返一眨眼。
药箱里有治这个的药,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用上。
在他是神时,不常记起自己是神,但如今饥饿、胃痛、渴睡、湿疹和膈屁股的木柴无一不提醒他,他曾经是无需经历这些的神。
“想必你昨晚睡觉滚下了榻榻米。”
志里不费询问便找到了病因。
“天凉了,地板潮,待会儿我给你找找有没有多余的榻榻米,再给你拿床被子。”
她双手将药油搓热,揉在三堇肩背上。
“细皮嫩肉的……”说话间扯下其余,她对露出的疤痕吃了一惊。“怎么搞的?”
“总觉得自己不会疼,结果就成这样了。”
志里张了张嘴,竟没吱声。
灰尘悄悄下坠,柴火发出比被劈裂还要清脆的轻微爆响,蒸汽冲击着锅盖,愤怒地呲出锅缝。
即使有药油的润滑,三堇背上也仿佛砂纸磨过,他明显能感到这双手骨头的粗硬,热得如同在身旁的炉灶里烤过,小心翼翼地,像是打磨着贵重的瓷器。
痒意消去,后背阵阵发热,听到药瓶合上的声音,三堇提着衣服回头,见志里一手提起锅盖,另一手飞快地捡出碗放在灶沿,甚至没有垫块布,接着一舀舀往锅里添水。
“烫也不好,凉凉再吃。”
说罢她提筐出了门。
回来再看碗空了,也洗净了,人大概是出摊去了。她也干她该干的。
客人刚走,客房还留存着气味,志里皱着鼻子秉着呼吸一把推开窗户。
隔着狭窄街道的对墙扑面而来。
斜对门也是间旅馆,比她的大得多,她注意到这阵子他家生意格外兴旺。
旅馆人流量突然变大并不稀奇,黑船至今以来各地爆发冲突,京都聚居着穷人的下等町中,相当一部分人口是这些来路不明的流民,奇怪的是独他一家如此。
其实单是稍许兴隆倒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关键进出的人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志里店开了四十年,打过交道的人数不胜数,不会走眼。
不过多年的经验也让她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给客房通了风,好一番洗涮,把煮好的饭和炖好的鱼端给要早饭的客人,打扫厅堂、门庭,终于在做午饭前得了些闲。
不知拿这多出来的时间做什么,她躺在冰凉的床上,摸捏着稻壳瓤的枕头,怔怔望着镜旁的花。
感到腰椎刺刺的疼痛,她习以为常,仍盯着那高高低低、色彩缤纷,散发着奇异美丽的东西。
它们被割下来会不会痛?她不禁想。
不是自然凋落,其实算是夭折了吧。
本该迎着秋风结成果实的。想想怪可怜。
扔掉也不舍得,她起床躲了出去。
前厅的铃一直没响,门口也冷,她坐在这,披着厚毡,从松松拢着的白发和低垂的眼皮下看走过的行人。
里头有客人在吃喝,议论着他们下辈子都没法也主宰不了的时局。
“昨晚又有武士被暗杀了。”
“长州藩的杀手干的吧。”
“肯定是拔刀斋,百人斩……”
他们的胡言乱语忽然被一阵响亮的笑声盖过了。
两个浓妆的年轻姑娘相携走来,笑对方被风吹出的窘态,又嘲笑起昨晚来卖花的老妇。
她们掩唇窃窃私语,露出被冻得微红的手,白皙纤细的手腕,被衣物衬出曲线的腰身,柔美的后颈,乌发上娇艳的花……似乎眼熟。
隐约听得药郎、倾心之类的词,志里低下头紧了紧厚毡,听不惯她们尖锐又肤浅的笑声,自恃年轻的傲慢和自以为是。
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停止了高谈阔论,待她们过了店门,尚未走远,一个玩笑着怂恿对方跟上去把人拖进巷子,另一个为自己不这么干开脱,说她们一看就是花街窑姐,卸了妆不知多丑。
志里简直连白眼都懒得翻。
“说人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撒也别在我的店撒。”
“你说什么?”
志里起身走进厨房,声音更高。
“聋了就去治。人长一颗头,美观和顶用总得占一个吧。”
他一拍桌子:“你个老太婆怎么做生意的!”
“用不着您费心。”
“走了!再也不来!”
“谁在乎你们这几位客,世道这么乱,谁说得准还有几天活头,老娘要是早早把店买了安享晚年,还用听你们满嘴喷粪!”
话音越近越响,她从厨房走回来,苍老的手上提着杀鱼刀。
“记得结清店钱再走。”
……
“你当爸爸,你当妈妈,我当……我当你们孩子的老师。”
一只小脏手给不成人形的泥人盖上纸片做的被子。
“你要捂死他了!”旁边的女孩叫道。“给我,我来盖!”
“给她吧,她是妈妈。”和女孩一同围在旁边的男孩帮腔。
“对啊,你是老师,我不让你来我家你就不能来。”
他们看女孩霸道地在虚空中划定自己家的界限,一直看到老师哭着谋杀了这对恩爱夫妻的孩子,决裂然后和好,重新洗牌,现在是女王和她的两个小男奴。
“你想跟他们一块玩吗?”三堇问宗次郎。“当中你年纪最大,说不定可以做太上皇。”
宗次郎连连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路过发现三堇在看小孩和泥玩过家家,就也跟着看。
“你不用做生意吗?”
三堇袖着手久久不答,目无焦点地望着那三个上演爱恨情仇的孩子。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过家家玩的是什么。”
他曾为三千宇宙,也不能透彻一个生灵的思维。
“这样根植于本性的模仿行为,是想代入不同身份,尽可能丰富自我生命体验,还是试图超出自我成为他人,我还不明白。”
听不大懂。宗次郎转而看天。
阴云笼罩,随时可能下雨。
濑田他们在阴雨天懒动,才让他有了一时安宁。
“真希望不出太阳,天天阴天。”
“不出太阳,植物没法长。”
宗次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想了想,点点头。
“是呢。”
三堇跟他道别,背起箱子去找合眼缘的地方摆摊。
走街串巷,地方没找到,不期然撞见了斋藤。
斋藤面色凝重,似是有任在身,见到他挺意外,不过立刻转换神情,走了过来。
然后三堇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追查的线索刚断,又有新的送上门,尽管不定有用,不妨抓了再说。
刚被带进新选组屯所,斋藤去喝口水,三堇找了个地方放箱子。
忽感困意袭来,不可抵挡,左右不见斋藤,他也就和衣躺下,闭了眼睛。
斋藤往回走,同僚冲田走过,与他打招呼。
“我看到你抓的人了。”那副惬意安睡的样子实在不像来受审的。“我记得你不好此道。”
“啊?”
斋藤素来为人正派,冲田见他不明所以,也就笑着摆了摆手。
“你没那个心思就好,我担心重蹈那时候的风气。现在正是紧要时期。”
冲田大步跨出门前扬手高笑。
“就算有也别太认真,速战速决。”
斋藤皱着眉找到三堇,发现他睡成一团。
不像装的,斋藤犹豫片刻,决定先做别的事。
一忙就忙忘了,半夜听见锤门,正是三堇。
“不是要审我吗?”
“太晚了,明天的。”
“虽然那样能蹭顿饭,但明天我有事,现在就审。”
确实是自己忘了。斋藤无奈起身点灯,翻看床头小案上的纸文,披外衣时瞥了眼门。
“进来带上门,热气要跑没了。”
三堇照做。
刚想好怎么盘问,斋藤转身面朝三堇,一下子愣住了。
观见暗蓝月光和幽黄烛火下他腻白的鼻尖,静谧的嘴唇,轮廓秀媚而眸光冰冷的眼睛……斋藤领悟了冲田说的是什么。
“你去开门。”
斋藤对自己的反复无常做出解释,虽然本没必要。
“冷空气醒神。”
问过了身世、经历、所见所闻和近期周边异动,斋藤简略记下留待明天整理研究,就叫他回去了。
次日一早,斋藤用凉水洗去昏沉,又见穿戴整齐准备出勤的冲田。
“昨晚房门才关了那么一会儿,就算速战速决也太快了吧。”
“……?”
“凌晨才见人影,还回来干嘛,陪花街相好过夜多好。”
三堇脱力般的松下背箱,倚坐门边。
奋力擦着地的志里觉出不对,终于正眼看他。
“我被新选组抓走了。”
“天——”志里甩下抹布,扳过他检视少没少什么部件。“没对你用刑吧?”
“那倒没有。”
“为什么抓你?”
“觉得我道行深,要我做法驱邪祈福。”
志里松了口气,没顾上他平日是远近闻名的算卦不准。
“非节非庆的祈什么福?”
“将有场骤雨了。”
“什么跟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