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一触即碎的东西已经绷得很紧了,她不愿多作解释,错身而过时,二宫业握住她的手腕。
“你应该还有话要说。”
她甩脱开来,伤手阵阵痛。
“有什么好说的?说了又有什么用?”
她咬着牙没出声,这种忍耐反而激发了积压的委屈和不忿。
“我明知道自己表现出一点被忽视的不满都是一种逾矩,但我也没法当做没关系,因为它提醒了我,我没有任性撒娇的资本和资格,我能消耗的他人的耐心不多,我的焦虑和其他负面情绪都只能内部消化……”
内容是在脑海中想过无数次的,但声音一出口就无比陌生。
“我在人际关系中永远是败者——我这样给自己下好了定位,或许我原本不用区居于‘朋友之一’‘有个人’,我的自我定位也让我成为了。久而久之就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人际关系的构建,不都是徘徊在虚伪和虚荣,精神的软弱和匮乏之间的东西么。”
这些话无关对象,不看场合,不合情理,却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因为她心底里认为只有他会听,意识到自己的得寸进尺,可她无法停止。
“我时常,压抑自己的情绪。因为成长过程中受到的若有若无的打压、忽视,让我觉得自己的感受不重要,不值得在意。
“而每每触动了情绪,因情绪而获了苦果,委屈难过的时候,又会因为本能的重视了自己的情绪而感到愧疚,仿佛自己背叛了自己,情绪更加恶劣,恶性循环。
“我讨厌笑,我讨厌不笑的时候被人问你心情怎么不好,明明我难得地处于绝佳的平静中,我讨厌一直谈自己,而且完全诚实,一点谎不撒!
“我周到谨慎地维护我的自尊,但实际上我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声尖叫、咒骂、大哭!我根本不尊重我自己,我没法尊重我自己,我看场合、看空气、看所有人的脸色,几乎时时斟酌出口的每一句话,试图想博得别人的耐心。甚至不是博得好感,我没那个自信……”
她感到自己逻辑混乱,前后矛盾,她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浑身发烫发麻,体内好像盛满了烧沸了的水,藏匿许久的心事都像一连串滚烫的气泡一样冒了出来,眼泪不断溢出眼眶。
“我其实自视甚高,不然也不会自卑了。我总在心里把自己和哥哥作比较,毫无疑问每次都惨败。
“所以我没去青城,在遇见你之前的那段时间,我最大的愿望一直是‘不做个笑话’,就算真活成了个笑话,也别被人看出来……然后你出现了。我试着迎合,试着鼓起斗志,结果是我看清了自己的斤两,功课、剑道、交际、美丽……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不敢热爱什么,最后好像也真的不能了。
“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人……清水老师告诉我要认识世界了解自己,可我越了解自己,就越讨厌自己,越看到世界的广阔,他人的活跃,就越悲哀自己的狭小和死气沉沉……笨手笨脚,要强还无能,缺爱还不可爱,自卑又自负,敏感多心……简直一无是处!”
她连啜泣都咽回胸腔,只是沉默地掉泪。二宫业听她说完,身上没有手帕或纸巾,便解下发带。
“可是神不这样觉得。”
他隔着发带碰她埋起的脸,擦了擦。
她从不受控的情绪深海中醒来,用微颤的手接过发带。
“其实,那天告白的是山口,我会答应;你自愿来告白,我会答应。石川来也一样。”
石川好像是,那个要教训他反而害自己受伤的前辈。
她用发带捂着脸抬头,看到他邃静的双眼。
神不觉得,他也不觉得,哪种状态是格外可怜的,谁是更好的。
“我走了。”
“对不起,”她尽量平静声音,“耽误你训练了。”
“不。公园的紫藤开了,我要翘掉训练去看看。”
“紫藤……花期不短。”
“我不是非要看它,它也不是开给我看的。”
“……”
她忍不住笑了。
她忽然想到二宫给她补习理科讲到的地心说。
那时的人们宣称自己所处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她觉得人类傲慢,居然以为宇宙太阳会围着自己转。
然而二宫说恰恰相反,人们认为天空属于上帝,于是月亮星星如此遥不可及,而东西向下掉落,则是由于人类的原罪,上帝让地球处于最底端,吸附所有污秽。
如今人们早已知道了,创世的上帝并不存在。地球只是万千星辰中毫不特殊的一个。既不崇高,也无罪孽。
弥足珍贵的正是这种普通、平常。
今天和昨天和往常一样和平,大概她未来还会有这样崩溃的时刻,她潜意识还是看不起自己,尽力调整衡量世界人情的准绳可能也徒劳无功,但她决意不再做必须获得赏客的花朵、最底端的星星。
她望着那个背影;
他不对她说教,仅仅摆明自己的态度,相信她的意志。
她从其中看到了与清水老师截然不同的慈悲——
冷漠的慈悲。
……
用吸尘器清理地毯的时候,及川看着趴在沙发上晾着伤手看书的妹妹。
她和往常没什么大区别,又好像有微妙的不同。该说心情还是气场,变得轻快多了。
几天前头带又回到了她手上,及川也不敢直接问。
“最近发生什么了吗?”
“没。”她合上书。“过阵子还会请二宫来帮我补习。”
“我的成绩也数一数二,你不找我。”及川不服气地摊手呈出自己,“你还看他比赛不看——”
她做了一个暂停手势。
“你不用费劲跟我搞好关系,该负的责任我都会负。”
“也太没人情味了。”及川激动起来,“我要是像岩泉那样孤家寡人就算了,可是一个妹妹就在这里,她却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想要会依赖自己的可爱妹妹很过分吗?!”
“……”
一直以来,她好像都高估了哥哥的成熟度和智商。
“你晨间剧看多了。”
“晨练回来的那个时间没别的可看嘛。”
“懒得吐槽了,你自己记得反省。”
二宫业提交了退部申请。
清水老师跟他谈了谈,便同意了。
退部后,不少社团来找他,并让他去体验一下再做决定。他去排球部时得知他们正要和隔壁友校打训练赛,部长再三邀请,不好回绝,他便答应下来。
到了地方体育馆门口,他撞见了小汐,她跟山口搬着一台音响,还有一票女生带着其他应援物。
“这远超一场友谊练习赛该有的排场啊。”
做热身运动时岩泉不禁感叹。
“你妹妹跟你还是一脉相承的坏心眼。”
及川正站在球筐和网前传球,队员挨个击球。
“只要我不觉得难堪,那就是妹妹对我真挚的爱。”
“你赢了。”
国见英击完球下来,瞥见看台上调试音响的小汐。
“是她……”
“见过?”金田一问。
“我那天请假去看剑道比赛。”
“你被爸妈强迫去给妹妹做应援,我知道。”
“对手就是她。”
“戴着剑道护具亏你认得出来。”
“因为输了之后,她摘掉护具,在场边孤身一人坐了很久。”
“你们才该做兄妹。”一旁及川的插话。
“啊?”国见莫名。
“都很没干劲。”
“但他输了重要比赛会不甘心地哭。”金田一反驳。
“这种事就不用拿出来给我正名了。”国见脸黑。
“记得你妹妹超阳光热情的。”及川有了重大发现。“我们两家也许抱错了!”
“要开球了。”岩泉一掌把及川推到后场线前,“少在这犯蠢。”
由常波排球部的经理担任裁判吹哨。
发球时间有八秒,抛球前,及川看到对面常波后方看台上的二宫业。
刚才注意力都在青城这边的看台,完全没发现。
发球出界。
不过后续得分青城还是遥遥领先。
这局终末,青城的赛点,常波的王牌发球。
球路刁钻,瞄准了不擅接球的队员。一传不到位。及川抢一步来到球下,叉腿蹲地,上手传球;以免被对面的拦网分毫预测球路,同时更细致地控球,为攻手传到最佳击球点。
拦网迟来一步,岩泉扣杀得分,裁判吹哨,青城赢下这局。
岩泉回头,却见及川坐在地上,手按在脚踝上,面有痛色。
“你太勉强了。”岩泉同队友围过去,不无担忧地说,“练习赛还这么较真。”
“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
及川仰头,眯眼挨个看过去。
“在正式赛场上出错拖累全队,被对手连消带打,疲于奔命哀叹平时练习不够的时候?”
“……不是。”
“只要排球没落地,就要较真到底。”
岩泉没有拆台,多少维护他队长的威严。
没成想转眼就见及川指着随小汐走过来的二宫业。
“我妹妹那乱搞一气的应援实在不堪入目,所以都怪他!”
“……”
二宫业仅回以微笑。
及川忽然有种违和感。
他的反应跟初遇时一模一样。
“我们家最近是不是运势出了什么问题?”
在科室外等待时,及川问小汐。
“你手刚好,我脚就扭了。”
“这医院,昨儿个我来,今儿个你来,这样间错开,不至于劳动力过剩,也不至于没人做家务。”
及川能感觉出来她在玩梗,尽管不知道是什么梗,也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其实你这样就好。不用可爱,按照舒服的方式生活。”
“是吗,”她露出温暖的微笑,“那我可以不做家务,搬走你房间的电脑,吃掉冰箱里你的那份雪糕?”
“可以……商量。”
她的嘴跟解除了什么封印似的,及川毫无还口之力。
但现在他满心被另一件事占据。
“你有没有见过二宫跟人不对付?”
小汐投过来的目光仿佛能透彻骨骼。
“没有,从来是某些人针对他。”
“那总有聊不来的人吧?”及川当听不出她在讽刺谁。
“至少我没见过。跟他说话他都会回。”
“怎么个回法?”
“普通平实的。”
所以说那些避重就轻的玩笑,是委婉地保持距离?
疏远……未必是讨厌。
“他会不会记恨谁之类的?”
“无论人家怎样待他,他都不会记仇。”
怎么会……难不成真的……
“那他就没有稍微疏远过谁?”
“他连对伤害他的人都一样亲切,”她叹气。“博爱到了一个离谱至极的程度。”
“……”
但这位一视同仁的圣人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