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问他喝什么,二宫业摇头。
“我自己在这等就好。”
“那对客人也太失礼了。”
“……”
见他静静地不动作,连笑也不笑了,及川挑起一边眉毛。
钥匙开了门,小汐抱着一包东西,挟风带雪地匆匆换鞋进来,见客厅杵着的两位,她冲二宫业浅鞠一躬:“不好意思!麻烦再等下!”
她在卫生间与房间往返了一趟,终于平定下来,硬着头皮接受及川的检阅。
“不介绍下?”
“这是我哥哥,邻校青叶城西的,跟你同年。”她手都没抬起来,尽量不小声地说,“这是我同学,二宫业,来帮我补课。”
“打算在哪给我妹妹补习呢?”及川对他扯出友好的笑。“不会是她房间吧?不会还关上房门吧?”
完全死寂。
忽听刷啦一声,二宫业已经拉开书包,拿出教材放到茶几上。
及川说了几句客套话退场;临走前看了二宫业一眼,他似无所觉。
及川把房门开着条缝。他们的确一直在学习。
二宫业走后,及川叫住想窜回房间的妹妹。
“你和他怎么回事?”
“就,”她低着头。“那么回事。”
“什么时候认识的?”
“上……上上周。”
及川眉头拧紧。
“谁告的白?”
“……他。”
“告白你就答应?”
她静默一刹,忽然抬头直视他。
“对!”
被盘问的别扭和心虚都变成了抵触和反感。
最初告白时的屈辱,连带补课前忙乱窘迫境况的羞耻齐齐涌现。
“你凭什么充当家长盘问我?”
她从没这样跟家里人呛声,还是为了个外人。及川一时间气上心头,又见她在发抖,便软化了态度。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现在做这关切家人的样子,早干嘛去了?”她想问,却是忍住了。
他是出于关心。不过他这么担心,是由于事出反常:那样的人和她交往。
如果谈话继续下去,他真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她如何能反驳?
她一言不发,关上了房门。
你是独生子吧?
及川不止一次被人用笃定的语气这么说。
姐姐已经工作成家了,而小汐在家里就像透明的。
父亲出差回来忘记给她带礼物,她也不生气。及川把自己的那份给她,她虽然道谢,但也没多开心。
不知不觉她从小女孩变成会谈恋爱的少女了。
但是及川没有她小女孩的记忆。
她那时活泼吗?有朋友吗?
父母对自己耐心教导,关爱有加,对她呢?
印象里自己闯了祸,父母会指着她对自己说:你看你妹妹多懂事。
她是什么反应?及川没印象。
今早她提前走了,没有知会任何人。他找借口跟父母掩护了过去。
要是把她恋爱的事告诉父母,他就成了叛徒。告密在青少年的世界里是大忌。
只是没想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乖巧妹妹,终于也到了叛逆期……
及川后脑勺被排球砸了一下,同时身后传来怒吼:
“传球训练球都落地了!想什么呢!”
“想我妹妹恋爱……”及川接住下落的球,回身笑眯眯地说,“恋爱了可怎么办。”
闻言岩泉一忘记讨伐及川的三心二意。
“我家邻居女儿才初一,不认识的学长跟她告白就交往了,后来……反正篓子挺大。”
“她也不认真的话,多少会好一点吧?”
“好点也不多,对于女生很遗憾就是这样。”岩泉撇嘴,“不过你妹妹上高中了吧。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我又没说她恋爱了,只是假设。”
“不会说出去的。”
“我们从小玩到大,一起打了这么多年排球,”及川信得过他。“嘴严是你唯一的优点了。”
“……”岩泉一把抓住他的俊脸。
及川挤出三个字:“我绰了。”
松开了,仿佛中间无事发生,及川回答:“容貌性情都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假人。”
“那可太糟了。”
“你也懂吧?”
“你给陌生女生的印象就很完美,但实际上——”岩泉话留一半,遗憾的表情反而更具侮辱性。
“你欺负我的功力进步了。”
“我打你的武功也进步了,要试试吗?”
“心领了。”
……
结束训练,及川在鞋柜发现了一封信。
来到约定地点,一名女生已等在那。及川认出她是邻校的,常来青城看训练赛。
娇小可爱,卷卷的短发,湿润的黑眼睛,红扑扑的脸,完全是他喜欢的类型。
不出意料,她向他告白了。
“……前辈现在没有交往的人,我们就试一下?”
“为什么都这么轻率?”及川几乎是条件反射,“都不了解怎么交往。”
女孩愣在原地,双眼涌现泪花。
“对不起我说错了话!”
及川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得难听,连忙道歉。
“其实我之前也是抱着轻率的态度跟女生玩,”为表诚意他什么话都搬出来了,“结果遭了报应一样,女友控诉了我一顿把我甩了,然后最近妹妹也被诱拐了,甚至为了他跟我顶嘴……”
她眼泪憋了回去:“能跟前辈交往,怎么会变成那样?”
“赛季时我只顾着社团,准备排球比赛,对她不冷不热。”
及川边回想,边感叹自己的记忆力之佳。
“对其他女生的接近没有意识,不注意保持边界,让她没有安全感。一起出去玩很开心,但情侣的活动也就那些,没什么共同话题,渐渐连玩都不愉快了……”
“谢谢。”
“诶?”
“我非常能理解那名女生,”她羞涩全无,冷静地说,“对你完全幻灭了。”
“……”连敬语都不用了。
“说到底,我是被你的外貌吸引。因为你很有人气,所以还有点虚荣的成分。”她反过来安慰及川。“不要把我的变节放在心上,正常的情感浮动罢了。”
及川从她的变脸缓过神来:“你好了解自己。”
“弓道部的老师也这么夸过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刚说了!”
“抱歉。”
她接受道歉。
“山口莹。”
小汐昨晚睡前纠结了很久,没个条理,醒来全忘了。睡眠不足让她有些轻飘,不知名的羞愧让她想躲着所有人,于是早上她提前走了。
脑子里有许多七零八碎的事,浑浑噩噩度过一天。放学后惯性使然,她走到弓道部,在门口差点撞上人,她方如梦初醒,立即便要回返,却被叫住了。
“对不起我没看路……”
她抬头,对上一张温柔微笑的面孔。
弓道部的监督,清水老师。
她在公共场合露面时,小汐不止一次听见有人说: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可她每每都觉得,她现在也很美,引起了人对年轻的联想的不年轻之美,更丰富的美。
“老师知道我。”她喃喃。
大脑短路了……现在的自己远近闻名。
果然清水老师也说:“你们这对恋人很特别呢。”
她不解。
“坐在一起像两棵树。”
“……”两棵呆木头吗?
“是好的意味。”清水老师说,“及川同学很能体察别人,与之相对的,心思也重,只有在二宫身边,你才会放空。”
想来是这样。小汐忽然注意到她盘发的皮筋。
“过来。”
清水老师轻轻扶着她的后背,带她走进去。
察觉到她的犹豫和抗拒,清水老师并不言语,把她带到能看到弓道场的隐蔽处。
她稍微安心,注意到二宫业在练箭的人中站最左,也最散漫不经。
昨晚的事对他完全没影响。箭接二连三地从他手中离弦而去,没入靶心。
“你觉得他如何能心定如磐石?”
“因为不在乎,”她咬了咬唇,“任何人,任何事,他都不在乎。”
“我倒觉得他在乎。”
她看向清水老师。
“他刚入部的时候前辈没少为难他。”
“我都不知道……”
“到后来有个前辈要揍他,结果自己用力过猛扭伤,他把对方背到了医务室。前后他对那人态度始终不变。闹得挺大的,你一点没听说吗?”
她摇头,感到十分惭愧。
“弓道一大要义就是静心。而静心首先要内查明心,才懂得如何安抚它。人是无比善变莫测的生物,有时自己都会惊异于自我的陌生。而二宫业,我想他无心,眼里没有自己。”
“那不是自卑的表现吗?”
清水老师思考片刻,重新组织语言。
“我们仰望星空,常常会感慨宇宙浩瀚,接着想到自己的渺小,把它化为自己的生命体验,是不是?”
小汐深以为然地点头。
“如此一来,最终落点还是‘我’。
“他和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星空和宇宙,而他只是凝望着,无我。这时候从某种意义上,他便是宇宙。
“所以他明明照见了前辈的恶意,也懂得化解的方式,但他不改变。宇宙是不变的。说句题外话,我以我浅薄的阅历判断,他会成为弓道的巅峰。”
见小汐似懂非懂,清水老师叹息一声。
“不知道你对自卑的定义和理解,我以为,自卑源自达不成自己对自己的期望——可能是别人对我们的期望,内化为我们的无意识——从而自我厌恶、为自己委屈。”
这句小汐听得明明白白。
她总是过于在乎别人的看法,人家对自己的一个表情都要想半天,结果却是陷进了另一种自我中心。
像二宫业那样貌似自我中心的人,反而……
“他是个特例,别看他。”老师捧过她的脸,“我们要从自怨自艾的盲目中超脱出来,认识客观世界和真实自我。内查明心是件很难的事。一旦稍微做到了,就勉强可以在这动荡的世上安顿好我们不安稳的身心。”
一时间,仿佛有什么扣中了她的心脏。
老师的手十分温暖,她也不确定自己明白了什么,只是脸红耳热,喉咙仿佛被什么梗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