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业有点客气了,五条悟不是不顶聪明,他就是不聪明;都知道敌人想封印他,还是被封印了。
外围的帐解除了几个。咒术师突入帐中,各处传来战斗和杀戮的动静。
虎杖被喂下十五根手指时,一色业正往那边溜达。
好像排演既定的剧本一样。所以宿傩不是被他的神格魅力征服的,而是被厌倦和无聊击败了。
到达场地,远远能看到几个有高度智慧的特级咒灵中间,虎杖昏迷着。
咒灵们面面相觑,满腹疑虑。
那个灵魂已基本完整,应当占据虎杖身体,苏醒过来,然而他没有。
一色业来到领域中,宿傩高坐于白骨王座,状若沉睡。
直到他开口,一色业都未有动作。
“上来。”
他走上骨山,停在半山腰;他最高只到过这。
宿傩微掀眼帘,勾了勾手,示意再近些。
他继续上前。三步远的时候停下;踩在低于王座边缘的兽骨上,矮坐着的宿傩半头。
宿傩稳坐不动,仅瞳仁随他的移动而动。忽然他前倾身体,握住他的肩,将他拽过去。
一色业顺着他的拉扯跪坐于他脚边,手臂挨着他的袍摆。
宿傩捏着他肩膀把他往上提。他抬头,遍布着奇异咒纹的脸尽在咫尺。
他的手握紧又松开,似乎在定夺,又似乎在平复。
忽然他垂头,前额抵住一色业的,喟出一声悠长又略带颤抖的叹息。
“你现在比你是人的时候还像人。”
“我听了你的劝告。”一色业微笑,“该开心的时候开心,该难过的时候难过。”
“它居然真的把信送到你手上了。”
他亦微笑,然而笑容渐淡,手掌由他的肩顺着袖子下落。
一色业退到下方一点坐着,手指仍被他抓着。
“那时你耳朵出了问题,没有听见。我说,”他松开了最后一点,“如果分别,互相都不必惦记。”
这断绝的话他说得很平静。
“我至今都不知道这是亲情、友情还是什么爱情,总之,割舍起来虽然有些困难,也不是不能。”
“可你是我的感性。”一色业毫无笑影地望着他。“第二世的我在行使天命时,本源为了扶助那个我前行,把抽离的感性放到了你当中。”
“本源是指茵陈?”
“那不重要。关键在于,人死如灯灭,无有轮回,你可以在各个人世轮回不灭,是因为融合了我的感性。”
“那就从我当中剥离。”
一色业摇头。
“它已经是你绝无可能分割的一部分了,除非整个粉碎你。”
“无妨。我不愿再记得你。”
“只是不愿记得我,不必如此。我可以封印你关于我的记忆。”一色业提议。“你我还会在三千世界间回转,你不会认出我,即使我认出你,也尽量不去打扰。”
“就是你这样我才不愿意记得。”他合上眼。“世上没有不需要回应的爱这回事。我无法停止自己的感情,那么就忘记吧。”
“知道了。”
“还好你没道歉。不然只会让我变得可怜。何况本来你也没错。整件事跟我的自尊也没关系。如果求你有用的话,我大概会做的。可是没有用。”
他睁开眼,目光却是望向别处,像是回忆与此无关的事。
“在你没有神性时,你剥离了感性;在你感性回归时,又与你的神性同在。你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死结……”
或许有些不恰当——他像一束没有温度的光,照在无尽的黑暗中,看见它的人心中微亮;而被黑暗包含的它无意为任何人照明。
“你还是整个粉碎了我的好。不过真如此,你可能就永远还不上因果了吧。我还是挺确定,一旦我们彼此放过,因果便会解开……你便完全了。”
“那你呢?”
“记得一切,完全醒悟,未必就是自由。我就这样成为别人,活的也是自己,未尝不是道。执迷不悟未尝不好。”他用指节敲了敲脑袋,“我在这个世界遇见你之前非常空,别提多愉快了。”
现在他唯有尽力忍住叹息,却止不住仿佛即将被剜去什么的未知而可怖的空无感。
“别难过。”
一色业起身,来到他身前。
“会过去的。”
贴近他额头的温热的手掌上缠着冰凉的银链,蓝石随移动晕出潋滟光纹。
“这都是因为融合了我的感性。”
一色业宽慰的目光和话语,只让他心凉。
他明白他说意思,那缕感性是起因,是他们之间顽固的牵绊。
但没有的那个意思却牵动着他的神经:好像这一切从始至终都变成了神明的自恋。而自己被否定了人格和存在、视而不见。
“你比我清楚,你的那缕感性的神念不具备意志——是我,主宰我整个灵魂,决定爱你。”
言毕他有些后悔。
不是后悔生命中有他,而是后悔让这么肉麻又当断不断的话脱口。
一色业把装有记忆的蓝石坠子系在脖子上,再一抬头,有冰凉的东西滑下脸颊。
是雪。
他伸出手。落到手心的东西,比雨轻,比雪实。既是人间这一年这一处的初雪,也是无声的雨,整个空间变得**。
他不辨路,径往北走。
穿过尸骸铺地的地铁站,越过不成人样的扭曲人体,以及有过几面之缘的人的残躯,只是向着北;
城市,乡村,平原,山区……
沿途下的雪越来越大,他踏过万人践踏过的雪壳,也曾在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雪地印下脚印,见证雪的生灭;
雪被污染、被驱逐、被祈愿,受新雪覆盖,或自然消融。
气温回升,冰河初融,然而连日来雪仍在下,没有一片雪花安分于自己的命运。
他行在风疾雪厉的山林中,避过深雪窠和捕兽的陷阱,忽然听到一声好似山石崩塌,又好似冰层开裂的响动,在山谷间回荡不息。
穿过蕴着阴冷寒气的树木,寂静的雪幕对面,漂满了碎冰的瘦长的湖中心,一只羽毛乌亮的雕枭在垂死挣扎。
他走过去,冰寒刺骨的水漫到他腰间,他把双臂伸到那毫无章法胡乱起落踢蹬的大鸟身下,将它托起。
听到脚步声,他稳住手回头。
湖边站着一个人,背着火'枪,兽皮穿戴,衰老的黑褐色面孔像是被流水冲刷过,皱纹沟壑走势低垂,独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的一双眼睛还十分昂扬有神。
看来它是被这位猎人的枪声惊落。
雕枭摇摇晃晃地挥动双翅,抖掉羽毛上沉重的水,不安的利爪抓碎了他的手臂。血溢出来,如同一颗颗熟透的樱桃滚进湖中。
老猎人立在原地,直到雕枭忽悠忽悠地飞走,都没再举枪。
他涉水而出,身上坠下的水打湿了湖岸的雪地。
“游客?”
见他形貌,老猎人用英语问。
“徒步者。”
“去哪?”
“北方。”
“你需要烤火。”
“附近有村庄吧?”
“远。天黑了,有熊,很危险。”
他用不知何处的口音,一个词一个词地说。
“跟我来。”
老猎人带他来到山里一座木架的茅草屋。
一开门,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女孩高兴的扑到老猎人身上。
她目光扫过背后空空如也的口袋,神情有些失望,与老猎人用民族语言对话。
“又没猎到东西么。”
“把秋天晒制的鱼干拿些出来。”
“剩得不多了。”
“有客人,去拿来。”
煮好饭,女孩扒着自己小碗里的饭,眼巴巴地看着老猎人盛起一大碗。
“叫客人吃饭。”
她绕过炉火旁晾着的衣服,探头探脑一番,又静悄悄地回来。
“客人睡了。”
“你吃了吧。”
“我饱了。”
睡前,老猎人跪在床铺上,长久地呢喃祈祷。
睡梦边缘被吵醒的女孩踢了下腿。
“为什么信仰神?神给我们什么啦?”
“一切都是慷慨的神赐给我们的。”
“都没见神来过这,怎么就都是神的啦?”
“因为是神创造的,连我们都是。”
“才不是!木屋是爷爷创造的,我是妈妈创造的,爷爷是爷爷的妈妈创造的!”
“创造我们的材料属于神,我们不过是把材料组合起来,是暂时借用。”
“那让我们一直用不行吗?”
“借用就足够了,不可以期盼从神那里获得更多。”
“神刮风下雪,让我们受冻挨饿。”
“神也让太阳升起,树木结出果实。”
“那为什么神对我们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啊?”
“好与不好,都是恩典。”
“为什么恩典是这样的?”
“哪天爷爷见到神了,就问神为什么。”
“神在哪?神会回答吗?爷爷一直跟神说话,神都不回答。”
“会的,会的……”
“神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不清楚。但我们说的神都知道。”
“神是不是没有眼睛啊?”
“不清楚。但我们都在神的注视下。”
“神有心吗?”
“不清楚。但无论何时,我们都被神爱着。”
女孩迷迷糊糊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客人已经走了。
老猎人收拾齐整,打开门,面向这片世世代代赖以谋生,族人已所剩无几的大地,久久不能动弹。
风雪停了。
雪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无温度的阳光洒遍雪落过的地方。
远处灰黑树林梢头挂着的果实宛如滴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