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业首次从湖中冒头,招呼宿傩玩填字游戏;宿傩瞪了他半天,似乎觉得这不符合绑架者和囚犯应有的关系,果断拒绝了。
他就自己玩点什么,漫无目的地游一会儿,然后沉入湖底长睡,以不变应万变。
宿傩根本不在乎粉身碎骨,为了修改让自己不愉快的东西,激怒他、驯化他,宿傩无所不用其极,发挥尽了想象力。
然而无论多有趣邪恶的点子,用在他身上都会变得无聊。
即使不放弃,也没什么意思,几个月时间,宿傩悟到自己是耗不过他了。
冻成红玉的湖水逐渐解冻,一色业感到温度的变化,从深眠中醒来,破除细碎的冰晶浮上湖面,抻了个懒腰。
“别不高兴了。”
宿傩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翻腾游动的身影。他的长发绞绕在身上,像一条轻灵的银色大鱼。
“人们总是错把快乐想象成**的满足。”
一色业再次邀请。
“填字游戏玩不?”
结果变得与往日无异了。
一色业趴在木制棋盘的宽沿上,宿傩坐在对面,偶尔侧躺,棋盘稳固的冻在他跟前的一块湖面上。
啪嗒一声,黑子从宿傩两指间掉入棋篓。
“没有赌注,提不起兴趣争输赢。”
一色业窝在自己臂弯里,仅露出一只眼睛,瞥他一眼又收回:“设什么赌注?”
宿傩一时不语;如果他之前因眼型有着天然的妩媚,如今变换的瞳色则让他怪异的圣洁。血红的湖色、黑白的棋局均无法侵入那蓝色分毫,好似他在某种维度上处于不同的时空。
“输者说一个秘密。”
一色业和以往一样漫不经心,走一步看一步。对上有了斗志的宿傩,就连输了三把。
“你想知道什么?”
一色业撑着棋盘起身,捡回那边流落敌阵的无助的白子。
“所谓的因果具体是什么?”
“宇宙耍的一个小把戏。我的终焉就被藏在你这个因果线圈的中心。”
“我此前从未见过你,何况助你成神,为你因果。”
“你可以当成是前世今生。”
宿傩满脸厌恶。
“那不就是妖怪追着一个不再的人报恩的老套故事?”
“怎么都好。”一色业自认没志怪奇谭里的鬼神那么情深义重。“还上因果就成。”
“还完因果你会如何?”
“变得完全。”
“是完全的自私自利么。”
“哈哈……”
一色业为他的机敏拍手,笑过后,还是解释了。
“凡物皆有尽头,我没有。这是我的不完全。”
“总之就是你活够了,跟我还完因果就能去死了?”
对其简单粗暴又缺乏敬意的归纳总结,一色业点头。
“永生难道不是莫大恩赐吗?”
“你喜欢就拿去。”他在水中自如地浮沉,飘忽不定,“让我做条命数有头的鱼,在这湖底一睡不醒。”
宿傩眉头皱得不能再皱:“你至高的目标呢?”
“完全了,说不定就知道了,知道了我就不会结束。”他说。“如果怎么都不能知道,至少还可以结束。”
他不为贪喜而久住人世,亦不是为避苦而自弑。
他是从人中诞生的,无人信仰的神。
他始终不能把某个存在看成独一无二的,包括他自己;没什么值得目不转睛的注视万年,包括真理。
他被虚无包围,意欲化为虚无。
宿傩感到某种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惆怅。
“这不能算三个。”
“再一个,”一色业游回他对面,撑身坐上棋盘。“术式困不住神明,即使是神明的躯壳。”
不知为何,宿傩竟不很意外。
他出离于水面的部分未湿分毫,水珠如雨露淋漓滑过荷叶,落到木色的棋盘上。
他一早就看出宿傩要做什么,不仅将计就计,还推波助澜。
宿傩捡起他垂下棋盘的发梢,攥在手里,没有重量,但触感实在,拿出的瞬间由湿变干也属实,没法辨别这是否是神明的丝线编织出的幻影。
“走吧。”宿傩松手,将棋盘推远,“别在我眼前晃荡。”
一色业观察他;他的思维活动覆盖了直接的情绪反应。
大概连他自己也未察觉,有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在困扰他。
曾经的性格逐渐从人格中浮出,而记忆仍深潜于灵魂之海。这是因为他残骸未齐、灵魂不全。
前世——如果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就好了。
一色业出了领域,选择了在这世界最开始的落脚点。
万圣节夜晚的车站,人潮汹涌,无风的空气干冷、混浊。一色业绕过潜伏在人群中的咒灵,爬到车站临近一个不高不低的建筑的楼顶。
正当此时,咒术的帐壁层层叠叠的笼罩下来,把方圆几公里的空间包得像粽子一样。骚乱从车站和壁障同步扩散。
人群一会儿像紧实的米粒拥在一处,一会儿像被拨散的汤圆一般乱撞,先前躁动的喜气一并化为恐慌和惊惧。
一色业所在的天台并不开放,没有人会来,视野也不开阔,饶是如此,仍有咒灵撞上来。他消失了一阵子,再度出现,世界可能有点应激了。
他坐在楼边,任咒灵在身后张牙舞爪。
“消失前还转告我什么都不干涉。”
伴随着恐吓式的巨响,咒灵已被祓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独树一帜的强大气息。
“现在是发什么癫?”
不知何时,在车站制造骚乱的咒灵提出了条件,要五条悟来。于是他就来了。
“关我啥事。”
“不是你撺掇的?”
“不是。”
五条悟看了看天,一无所有的灰沉夜空。站到旁边,偏头打量他,仍是那双如冬日夜空的圆月般稍许阴冷,然而显不出半点奸诈的眼睛。
“这是哪伙敌对势力?”
“在友校交流会时,偷走宿傩手指和九相国的那伙。”
“该说不愧是神吗?真的什么都知道。”
“你们连修理草坪都做不好。”
“还不是因为政府对诅咒造成伤亡的事件没有一个正规机构处理,一股脑甩给我们。”五条悟说。“管控机构光是修复毁损建筑,编造非自然死亡者的正常死因就精力交瘁了,哪有人员和功夫追查线索,主动出击围剿。”
“不是政府不愿管,”一色业纠正,“是咒术界上层为了揽权捞钱,执意不要插手。”
又到了听前不知道、听后又来气的环节,五条悟选择无视。
“我记得上次你牵头联合多方势力早早剿灭了这伙咒灵,明明你跟他们是一个目的。”
“他们要封印你造成人世的失衡,诸如此类的行动方针阻碍我完成目标。诅咒横行的关键不在杀光人类,而是要人类互相倾轧仇恨。”
“所以你是为了维持人类社会稳定,以源源不断的产生诅咒,才阻止他们封印我?”
“也因为再找不到像你这么好利用的傻大个了。”
“是不是我承认我是笨蛋你就能少嘲讽几句?”
“我无意嘲讽,仅阐述事实。”
“……”
他怎么能把话说得既刻薄又亲切的?
“如果待会儿场面失控,怎么才能让你帮忙。”
“帮哪方的忙?”
“普通人。”
“不要。”
“你要帮咒灵集齐宿傩残骸?”
“不。”
既然都不帮,一开始就别问哪方啊。
五条悟本来也不想指望他。
“你还说我强但是不顶用,那你呢?不也什么都不做,百无一用。”
“无用即大用。”一色业回答,“大用即无用。”
五条悟撇嘴。
静默一时;无形的帐似乎扩大了人们呼喊尖叫的回音,远处朦胧的霓虹灯光为之伴奏一般闪烁着。
“每个生命的诞生,都伴随着最美的祝愿。”
五条悟望着传来人声的建筑阻隔的方向。
“这种说辞是用以面对艰难现实的自我安慰。真要说起来,伴随着每个生命诞生的是诅咒,无穷无尽、至死方休的诅咒。”
说罢一步步朝楼下走去。
即使一色业不泄天机,五条悟大概也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或许他不顶聪明,不能洞悉世事、未雨绸缪,但他足够强大,足够幸运,也足够冷酷。
远处剧烈活动的人群和无端重新启动的列车,送来一阵阵含有秽气的腥风。
一色业伸出一只手,握紧,张开,拿到眼前。一条细银链缠于指间,链当中坠着一枚幽蓝的宝石,形如滴露,蕴着神秘的微光。
“什么时候回去?”
他问这颗不会回答的石头。
“等虎杖吞下第十五根手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