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衙门。
“行队原本只由陶初江带领,你在得知消息后跑进皇宫恳请娘娘再把你加入行队,是也不是?”
“我、我......“
“说是,还是不是!”
陶次河跪在公堂上,拼命摁着发抖地双手,话语从颤抖的唇齿中溢出来:“是......”
“到多乐寺的第二日,你和陶初江大吵了一架,是也不是?”
“那、那只是在拌嘴而已。”陶次河双手攥紧裙裾,嘴唇发白。
“普通的拌嘴会发展成背着包袱夺门而出?”蒋琅望了眼跪在一旁的初江,冷声道:“你家下人说你羡慕自己嫡姐独得贵妃青眼,所以竭尽办法加入行队挣表现。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表妹两年前被牵连灭族,最后被葬在离都城十万八千里的南方,正巧途径行队往返路线。此去祈福,你旨在看望她,普通的争执不可能促使你打道回府。”
他围着陶次河走了一圈,俯身弯腰,一双鹰眼锐利逼人:“那夜,你发现了出行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给贵妃祈福,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救罪臣之后,知道真相后你害怕被牵连所以想离开,是也不是!?”
“不、不,不是!”陶次河眼神惧骇,面色苍白。
蒋琅的话和眼神仿佛一条粗麻绳,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眩晕无比不得思考,喘气开始辩解:“多乐寺、对......我只是不想待在多乐寺。原本的行程没有多乐寺,我想早点去看我的表妹,但初江她想多留几天不肯离开,就因为这个我们两个人吵了起来。”
“原本的行程?”蒋琅瞬间抓住重点,继续逼问:“意思是之前没有去多乐寺的打算,谁更改的地点,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陶次河心响如雷鼓,被逼迫得快出哭出来:“真的,真的......”
蒋琅不耐烦地打断她无意义的复念,向上首的刑部堂官道:“大人,请上证人。”
话音刚落,一名小沙弥被带了上来。陶次河认得他,正是当初在多乐寺里招待她们的人。不用再多说什么,她吓得抖如筛糠。
蒋琅向上首道:“大人,这位是多乐寺的小沙弥。”
他转头:“把你之前的供词再赘述一遍。”
小沙弥年纪不大,置身衙役环围的明堂,再见上首神情肃穆的堂官,心中不由惶恐,合十的双手微微发颤:“我是多乐寺的知客僧,那日安顿好新的香客,返回时刚巧途径两位陶施主的厢房,听见里面争执不断。”
刑部堂官问:“可听见她二人的争执内容?”
小沙弥面露难色,挣扎几番:“那日在厢房外,听见里面有人说,她倒大霉摊上了位欺上瞒下的姐姐,敢违抗圣命,置一整个家族的人于不顾。娘娘知道后必将震怒,莫说她,整个陶家都会遭到厌弃。“
刑部堂官拧眉问:”这个她是谁?”
小沙弥向旁边窥了眼,所有人跟着他望去,陶次河顿时感到目光像一根根针扎在身上,精神几近崩溃,全身战栗,随时快要昏过去。
海水潮日图悬于堂前,初江正面而跪,背脊直挺、神情冷淡。蒋琅缓步绕到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睨视:“陶初江,证据在此,你们蓄谋在先,还有什么可说?”
“大人。”初江声音轻缓平和,看向大理寺卿:“祈福行队到多乐寺全然因我一人,与家翁毫无关系,更谈不上所谓的蓄谋。”
大理寺卿:“此话怎讲?”
“大人明鉴。”初江道:“沙弥所言句句属实,但事实不符众人所想。家妹那番话里的违抗圣旨并非指我违抗圣命救罪臣之后,而是我身负陛下与娘娘的期望,实则假公济私。”
蒋琅嗤笑一声,似是嘲弄:“你想说,你以远行祈福的名义,去寻找失踪多年的郑佑?”
“那是谣言。”初江垂下眼睑,声音很轻:“娘娘多年未有所出,这是娘娘的心结,这次出行祈福就是为娘娘分忧。南方香火旺盛,东灵山福旺寺的子嗣缘求属榜首,那里才是我们最初的目的地。只是去的时候山洪致使道路塌陷,若执意去往恐怕归期遥遥,我们只能改道另寻他所。”
“抛开福旺寺不谈,还有不远的起灵寺,名声不比福旺寺差,去那里差事一样照办。但民女心怀私心,没去,而是到因藏书如海而世人所知的多乐寺。”
刑部堂官狐疑发问:“为何?”
初江放在大腿上的手微微收紧,浓密的羽睫垂下落得一片阴影:“家母信奉佛教,时闻多乐寺有天下藏经,民女想要求得一本送给家母。民女所求那本经书珍贵异常,请求很久,主持才肯借出手抄。这件事的始末可向他或者寺内高僧求证,并且府中还有民女才抄完不久的手稿,亦可作为证据。”
“我损公肥私,陛下和娘娘知道后必然不高兴。家妹本想凭借这件差事开脸,没想到不仅不能还会得不偿失,因此心中愤懑,说话用词严重了些。这件事情我会向陛下娘娘自陈,请求责罚。”她微微侧目,看向蒋琅:“就不知道蒋大人为何紧抓着我们去多乐寺这件事上不放?”
她话语间带着冷意,蒋琅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能寻着踪迹查到王皖和陶家有关,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王皖最后进的魏王府?不过是他知晓高封望在初江身上吃的瘪,明白首先要做的是把王皖的身份坐实,才好拿人问罪。魏王不好对付,原本的计划是围魏救赵,先让陶家姐妹承认蓄意谋划,最后进魏王府捉拿王皖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眼下的情况渐渐偏离预计的情况,蒋琅厉声道:“都说陶三姑娘八面玲珑,在陶家一众子侄里独得贵妃的宠爱,怎么会愚蠢到在明知会惹怒贵妃的情况下,执意去多乐寺就只为讨一本经书!?”
初江跪在地上,蒋琅站在一边遮断从檐下穿过照来的阳光,她半张清冷的侧颜落在晦暗处,神色未明。
“说话!”蒋琅的声音充斥着不满。
“......”
“家母闭门修佛十余年,我们二人关系疏离。民女去多乐寺讨要佛经,只为家母能够欢喜,拉进彼此的距离。”初江喉咙微涩,声音有些发紧:“或许大人会觉得夸张,但事实就是子嗣是娘娘的心结痛处,家母就是民女的难言之隐。”
听到她这样说,站在围观群众前端的陶再湖蓦然明白,手摁着扑通扑通作响的胸口,高声道:“大人,我家二伯母是出了名的性子冷淡,一年出门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一众官家夫人都知晓这件事!”
”大人!”陶又海挣开陶辉的束缚,挤开人群上前:“我三姐句句属实,绝没有任何欺瞒!”
二人话落,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
蒋琅一双鹰眼微眯,紧盯着初江。当今陛下那么不喜魏王,还是因皇太后的缘故给魏王封王放权,在孝道上面可见一斑。此番话一出,陶初江私自到多乐寺的性质就算是定下来了。再问罪,很难。
“把人带上来!”他一声令下,复睨初江一眼:“既把你带到这里,自然有十足的把握。”
不多时,两名衙役从堂后押出一个人来,穿着宝蓝色新裙、百合髻上攒着精巧的发饰,正是王皖。她被衙役推搡到堂中,众人的视线如锋芒在背,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憋住流下。
“你可认得王皖?”蒋琅指着王皖问。
初江觑了眼神布满惊惧的王皖,眼神淡漠:“不认识。”
“狡辩。你进城那日,来往那么行人看见她从你的安车上下来,还说不认识?”
“大人只问我说认不认得王皖,我认得她,却不知道她还有个名字交王皖,回答不认得,有错?”
“那据你所知,她是谁?”
初江看着王皖的脸,声音毫无起伏:“多乐寺救苦救难,暂时收纳了一些因山洪而流离失所的难民,她就是其一。在多乐寺的时候我瞧她投缘,便将她收作丫鬟。”
“既是你的丫鬟,为何去魏王府?”
“魏王把她要了过去。”
“为何?”
“不知。王爷要个丫鬟而已,我们不便多问。”
蒋琅缓缓走到王皖身前,一寸一寸打量她的面容。王皖感觉自己正被一条毒蛇紧盯,鸡皮疙瘩瞬间冒出来,迅速埋下头,听见——“你的意思是,她向你隐瞒了身份?“
初江轻轻一瞥侧目:“大人,我从未问过,她何来隐瞒一说?”
蒋琅语气讥讽:“陶三姑娘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什么人都往家里捡。”
不等初江回答,他转头看向王皖,眼神压迫感十足:“你是谁?”
王皖到现在还是懵懵的,不明白自己为何未出现在这里。
魏王被委事派走,看守府宅的侍卫走了大半,服侍的丫鬟趁此撺掇她偷偷出门玩乐。她从落难到现在一连数日都被拘束着,心中早就难耐寂寞,忙不迭地答应。哪想到出门没多久,几名高大的衙役就用铁链将她手脚困缚收押。
再缓过神来,居然来到县府衙门,还见到两个陶家姐姐跪在地上。一个瘫软到差点昏过去,另一个还算镇定。而此时站在面前的男人她从未见过,浑身散发着极其不友善的气息。
“说话!”
王皖心如擂鼓,好在这些天接连遭遇了太多的事情,被迫适应到理智尚存,还记得当初和陶初江的约定。
“民女叫文萍,家住平安镇,因山洪和家人走散,后机缘巧合下在多乐寺被陶姑娘收为婢女。”
“你确定自己没撒谎?”
蒋琅的声音严厉,王皖不由地发怵,但转念一想不撒谎也是一死,还不如此时博得一线生机,硬着头皮点头:“民女句句属实。”
话音一落,蒋琅不气反笑。初江心生警惕,蓦然听见他一声令下,“再带人证!”
不多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被衙役扶了出来。他年迈眼浑,一双污浊无神的眼睛却在看到王皖时忽地亮了起来。
上首的大理寺卿问:“他是谁?”
不待旁人提醒,那老人避开衙役的搀扶,颤悠悠地往地上一拜,恭敬道:“小人海州人士,年轻时是当年还算又名的大夫。”
蒋琅补充道:“他医术过人,两淮的百姓无人不知,当地的富人十之有八都请他到府过,落罪的王家也是其中之一。”
大理寺卿点头,问老人:“你有何要举证?”
老人又是颤悠悠的一拜:“小人曾经医治过王家孙小姐,可辨认其身份。”
大理寺卿狐疑地哦了声。
老人从容道:“那年王小姐尚在襁褓,起了满身的红疹。王家寻遍名医巡诊开方,却治标不治本,一次好了过不了多久又有病情。于是他们找上了我,重金请我过去看诊。那年我在王府住上数天以观察王小姐病情,最后发现她竟然对铁过敏。”
他又道:“世上对铁过敏的人十分稀少,同样年龄性别的人更是寥若晨星。只要拿铁来一试,便知这位姑娘的真假。”
话音一落,一片哗然。初江直觉不妙,去看王皖,只见她满脸惊恐,佐证了老人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