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呈铁片!”
蒋琅一声令下,王皖面色惶然,腿脚发软跌落在地,已强弩之末。
蓦然,一片哗然,堂外的百姓左右低声私语。
初江双手紧扣地面,纤细的指段发白,抬眼与居高临下的蒋琅对视上。
“如何?”
他的声音里带着胜利者的讥诮,初江嘴角扯出一抹奇异的笑,是真心实意的佩服,又带着惜败者的寒意:“不愧是蒋大人。”
那方的衙役把早已准备好的铁片呈上来,大理寺卿指着铁片:“依老人所言,若你能握着它超过一刻钟不生异状,那么当堂无罪释放。反之,则证明你就是王皖。”
蒋琅抬鄂,俨然胜局在握的模样:“或者直接承认你的身份。”
衙役走近,递出拿着托案的双手。王皖死死地盯着托案上的铁片,面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仿佛那不是寻常的金属,而是会把她撕碎的洪水猛兽。
她的牙齿在打架,模糊不清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来。初江眼睛紧闭、双手攥着,不敢去看,不看去听。
“我、我......是王——”
“且慢!”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关键时刻猝然被打断,众人随着声音去寻,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从围观群众后方挤近来,手里提着一柄跟普通人差不多高的大铁刀。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围观客不明就里地避开一条道,初江侧头去看,刀客好不容易从逼仄中走出来舒了口气,紧接着侧身让位,露出身后保护着的人——是郑佑。他一身青衣直缀,身形清瘦颀长,葱白的手掌捂着血色浸染的臂膀,面容冷淡到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蒋琅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眼神从疑惑到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郑佑,真的是郑佑。
从少年到青年,不管是身量,还是五官,无异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他敢笃定,面前的人就是消失十年的郑佑。
“来者何人?”大理寺卿挥手让守备的衙役退下。
刀客上前拱手:“启禀大人,小人是魏王府上的武士。”
他示意身旁的郑佑:“这位是住在府上的先生,他特来佐证堂下犯人的身份。”
大理寺卿打量着郑佑,又去观蒋琅的反应,想起近来的传闻,心中已有猜测:“莫不是又要跟本官辩驳,说她不是王皖?”
“大人明鉴,事实恰恰相反。”郑佑作揖,眉眼间透着夜雾似的凉意:“她正是王皖。”
冷淡的话从薄唇倾吐出,初江愕然地看向他,又听见,“但她也是家妹。”
人群瞬间炸开沸腾,肃穆而立的衙役面面相觑。
王皖的兄长自然也是王家人,居然有人自投罗网?
郑佑立在明堂中间,恍若未闻四周的嘈杂。蒋琅几步上前,逼近他身侧,低怒道:“你在做什么!?”
郑佑看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友人:“我的确有个妹妹。”
蒋琅咬牙切齿:“我知道,但你和你妹妹自小走散,怎么可能是王皖?”
郑佑看了他一眼,转向大理寺卿解释:“魏王与在下途中巧遇陶家姐妹,后结伴回单黎。路途遥遥,不免打交道,一来二去发现陶三姑娘旁的丫鬟竟然是在下失散多年的妹妹。我们兄妹二人相认,她告诉我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海州王家,王家获罪后,王家人透露她的身世并叫她速速离开避免无妄之灾。”
他侧低头,对上初江的眼睛:“还请陶三姑娘谅解,家妹背景复杂,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牵连你们来衙门接受盘询。”
看着郑佑那双平淡镇静的眼睛,若不是和王家为世交了解颇深,初见差点就信了。
她道:“......不碍事。”
郑佑点点头,去看呆若木鸡的王皖。王皖猛然回过神来,噗通跪在地上,匍匐在地:“启禀大人,请恕民女欺瞒之罪。民女确为王皖,在海州生长十余年,一直到王家获罪那天才知晓自己并非王家之后。害怕被缉捕无处诉冤,才不敢禀明身份。”
事情的走向变得莫名其妙,更诡异的是,也不能说它绝无可能。大理寺卿看着跪了满地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去看蒋琅。
王家犯的是叛国罪,案子重大,需要三司会审,只大理寺一方不得左右。现在又乱入了一个传闻中的郑佑,更是错综复杂。蒋琅不仅是大将军府的人,外祖还是刑部尚书。他的做法,应当能表现刑部那边的态度。
蒋琅此时脸黑得如煤炭一般。
郑佑的话,他是半分不信。这家伙以前可是一个我行我素的臭小子,哪里懂得什么怜香惜玉,除非里面有十足的利害关系。但这件案子的事情明明白白地陈列眼前,他怎么能视真相而不见呢?
他一脸踌躇的模样被初江观入眼底。
是了,蒋琅不像生性豪放的大将军,反而和那刚正不阿的刑部尚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好听点是正直公允,说不好听点,就是不知变通。和这种人打交道,不能他们觉得自己在打破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大人,民女有个主意。”初江见蒋琅看过来,便向大理寺卿开口:“这件案子重大,如今又突生变数,大理寺这边贸然定论,另外两司恐有异议,届时各项程序会变得很繁复。”
她又立马表示自己没有掺杂私心:“当然,民女不是说就这么重拿轻放。王皖该入狱收监就收监,这件案子得判,只是这怎么判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大理寺的职责已尽,咱们不若等上一等,再查上一查,看上面的意思是甚。”
每遇重大案件案例,正三品衙门的大理寺与正二品的刑部、督察院分担不同的职责,享同等权利。因此,大理寺之上,能够干预案情的人物,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大理寺卿听出这番话的深意,思忖着。
先不论王家,郑佑的事情还悬而未定。陛下还未有所表示,若现在贸然得罪郑佑,到时候打的有可能是陛下的脸。
他越想越觉得在理,手拿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将在场所有人的魂魄叫醒回来——“海州王皖一案,延期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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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廨里,郑佑垂头,看着大夫给自己包扎伤口。蒋琅坐在对面,把玩着茶杯思忖。
他想起十年前,额角隐隐作痛。
那年太子带着郑佑和一干同窗微服出巡,他因为大家不带上他而闹别扭,没有前去相送。没想到这么一别,就是阴阳永隔。
这十年里,他时常在想,如果说他当时不那么执拗,去跟他们道个别,如今也不至于连同窗友人们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抬眼看着郑佑。脱离明堂上那肃穆庄严的氛围,再细加审视,记忆里那面容模糊却意气风发缺的少年与面前这个清瘦淡然的青年很难重叠在一起。这么陌生的皮囊,怎么会和他有着共同笑看长安花的经历呢?
他思索着,郑佑这边已经结束,点头致谢:“多谢大夫。”
“郎君客气。”大夫利落地收拾好药匣,告退离开。
屋内陷入寂静,门口一名官吏蹑步走过,声音显得异常突兀。
蒋琅看着郑佑。
他在明堂对答如流、目光清明,私下却目垂于地,将姿态做得很卑微,好似刻意要和他拉开距离一样。
又或许是他想多了。十年的光阴不可跨越,只是陌生罢了。
“怎么伤的?”
“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
“可还记得我?”
蒋琅将茶水一饮而尽,搁茶杯到月牙桌:“蒋琅,外号肃先生,有印象吗?”
“记得。”郑佑抚上缠着纱布的手腕。
蒋琅怕他他不好意思说实话,又道:“我年少老成、不苟言笑,华庭的师兄弟最爱这么打趣我。那些春日流觞曲水,夏日月下观萤的光阴,现在想来是上辈子的事情。”
提及师兄弟,他沉吟许久:“我从别人那里听到你们的死讯,却不觉得那是真的。有一种错觉,你们只是生活在很远的地方,我们无法相见而已。如今这么看,也不全是错觉。你既然能活着回来,其他师兄弟们说不定也只是待在某个地方,一直没——”
“死了。”郑佑猝然打断他,声音比世界上最荒芜的不毛之地还要苍凉:“除了我,都死了。”
一同前去的同窗兄长们,再加上太子和他,一共十二人。
年龄不一的青少年身跨骏马在武黄门道别,对着一国之君踌躇满志地宣誓,说要登游四方,兴利剔弊,开海清河晏之局。等登闻鼓声响起,迫不及待地如剑射般驰马离开,留下了永远的背影。
没过多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所有的凌云之志,每个人平等地变成了一架架黑酸酸的骷髅架子,只有他还厚颜无耻地活在这个世上。
“郑郎君。”
少女忽然出现在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郑佑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明堂和官廨的垂花门前了。
“请跟我来。”
光是看严肃的面容就能知道少女语调里的强硬,让人不自觉地想把其他事情先放一放。郑佑迟疑了会儿,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进明堂,初江揽着坐立不安的王皖安抚,不远处站着两个面貌凶恶的狱卒。
“你放心,他既然说你是他妹妹,就再也没有返回的机会,不然就是欺君杀头之罪。要敢反悔,我也不会放过他。”
她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耳语低喃,除了王皖是,谁也听不清。郑佑站的角度极好,恰好瞧得清她一张一合的红唇。
“郑郎君,你不久就会接她回家,对吗?”初江抬头喊来。
她的眼神殷切,旁边的王皖好像害怕极了他说不。郑佑在两人的注视下,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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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衙门回来天色已暗,留守府院的人得了消息,早早在门口守着,见几位主子下车,捧着沾了净水的柳条打身除晦。
厨房还准备了夜食,却没有人要吃。
陶辉筋疲力尽地摆手回了正屋。陶次河称自己吓走了三魂五魄,想要早些休息。吴姨娘先吩咐丫鬟将姑娘扶回房里,等安顿着小女儿,再到大女儿屋里去照料。
一个接一个,见大房的主子走了大半,二房的下人见势也领走了自家姑娘陶再湖。
夜晚蝉鸣,聚在一起的灯笼很快四散,似乎比流行还快。
很快,庭院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青岩提着六角纸灯笼,借着暗黄的光窥了眼初江。她的脸融在夜色之中,暗光照着的嘴角清晰可见的向下,可见落寞之情。
迁都路途遥遥,老宅一些仆人不愿背井离乡。路上服侍的人手不够,她就被紧急卖进府里。才来还没分院的时候,总听说别人说大房嫡小姐冷情,她当时还祈祷自己不要被分过去,不想伺候难搞的主子。
而现在,在姑娘身边待了些许日子,才晓得那些话多么偏狭。
就比如府宅里的主子们不多,看着和睦,实际是各扫扫庭前雪。也比如,三姑娘在明堂上说的那番话。
青岩提着灯笼凑近了一点,小心翼翼道:“姑娘,夫人那边的光还亮着,不如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