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边月本是要找崔黛归帮忙,看能不能从中斡旋,这才撞破娴水阁之事。
如今虽无碍,可她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崔黛归添麻烦。
她只说是找到了从前的弟弟,“就是那位张清然张画师,受了旁人的连累才被抓走......”
崔黛归听着微微蹙眉。
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何觉得熟悉,脑海里对这个画师唯一的印象,就是第一日在东侧殿画像时唯唯诺诺既不敢得罪公主,又不愿助纣为虐让自己淋雨去取颜料。
关边月继续说着:“我本也是郡主带入宫的,如今还把腿摔了,那先蚕礼只怕再难参加,倒不如趁此机会出宫去,回裕王府中求一求裕王。”
“他能帮你?”崔黛归不信。
“总要试一试。”关边月垂眸掩住忧伤,笑道,“届时若不行,再来求两位姐姐。”
“如此也好。”
崔黛归想着好歹人家是王爷,“那等我们出宫再去看你。有事就给金枝递个信儿,她会找人送进宫的。”
结果没想到一回西暖阁,就发现了金枝送来的惊吓。
那本手札竟大喇喇和着新做的衣裳一起,放在蓝布包袱里。
“......”
崔黛归虽忌惮深宫禁苑危险重重不敢带进来,此时连番惊险过后再看到它。
心中却是别有滋味。
她坐在床前一页一页翻开,往日记载的那些一一浮现眼前,不由笑了起来。
不管如何,重活一世,总当要比从前更好才是。
她心中一振,仿佛被从前的自己鼓舞,起身提笔,在扉页上刷刷写下 “山河远阔,来日灿烂”几个大字。
而后沉思半晌,才细细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记下:
二月廿一,细雨纷纷。
借茶汤烫顾大未遂,陆郎救我于水火。
嗯......陆郎好,很好。
二月廿七,晴。
顾大罚我竹枝图,我当抢他千斗粮。
因果报应,公平至极。
二月廿八,晴。
顾二,白银一万,到手。
李绶,数目未知,已上钩未到手。
张大,白银三千,到手。
倒霉遇顾大,幸逃出一命,粮食定要狠狠薅他一笔!
二月廿九,晴。
......大意中暗算,心慰有挚友。
一而再再而三,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绶,给我等着。
还有老匹夫,早晚要送你归西!
她写到这里,却是烦闷起来。
李绶也好,崔御鸾也好,三番两次害人清白,该想个法子好好反击一回了,还有那个老皇帝......
*
夜深人静,翰墨肆早已关门,后院内却架了小火炉,煮着青梅酒。
陈仲实揣着手从后门进来时,看到顾晏正躺在火炉旁的躺椅上,闭着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当即一拍大腿,调转方向要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不想却被躺椅上的人喊住。
顾晏看了他一眼,便知事情不顺。
“说罢,裕王答应借你多少?”
以裕王那个性子,想借五万两却是有点难,但两三万应当不成问题。
岂料陈仲实却闭紧了嘴巴,只伸出一根手指,讪笑着在他面前晃了晃。
顾晏失笑,“一万两?何时你陈仲实这张嘴皮子只值一万两了?”
“错了。”
陈仲实的脸彻底垮下来,“是一文不借。”
他话音刚落,缓缓摇着的躺椅瞬间停滞。
“......何事?”
“这要问你那个学生了。”陈仲实也很沮丧,“若非她匆匆派了人回来游说,我都与裕王谈成四万两的借条,就差签字画押了!”
顾晏脑中一瞬闪过一张艳若桃花的脸,还有那一双清澈灵动的杏眼。
他不动声色问道:“哪个学生?”
“你还问我?”陈仲实瞬间涌出极大的委屈,“你的学生你还问我?!若非你教得好,人家又怎会知晓这桩买卖!即便知晓,又怎能笃定稳赚不赔?”
“我陈仲实前前后后去了十几趟裕王府,这才取得裕王信任,谈好的利息甚至比市价低一个点,若非你那学生半道伸手进来,我又岂会空手而归?”
“......”
顾晏想了想崔黛归那个性子,的确是她干得出来的事,便道:“到手的鸭子半道被人劫了,不自己反省还怪到人家头上,你当真是长本事了,人家一个小姑娘也去欺负?”
陈仲实却愣住,“什么小姑娘?”
他看向顾晏的目光十足古怪,“你从不曾维护过哪个姑娘......竟是喜欢这样的?”
顾晏被问得心头一滞。
他抬起头来,看着陈仲实正色道:“女子名节为重,切莫胡说。”
“这倒也是。”陈仲实嘀咕道,“好歹人家是个孀居的寡妇,门前清净得很,你最好别去招惹是非。”
“寡妇?”顾晏错愕,“你说谁是寡妇?”
“不是寡妇是什么?那长泰郡主难不成又嫁人了我不知道?”
陈仲实先是疑惑,继而恍然,“你倒是想成谁了!哟,是哪家的姑娘叫你下了学也放在心上?这可不是为师之道啊!”
这回却是顾晏闭紧了嘴巴。
他脚尖轻轻一点,躺椅又摇了起来,“李绶这是做了什么?裕王的钱,何时轮到她指手划脚了?”
“哼。”
陈仲实瞥他一眼,心道你这心可偏的,人亲闺女都不能指手划脚,一个不相干的姑娘倒是可以了?
想归想,他却也不会说出来自讨没趣,只道:“反正裕王如今把那钱捂得严严实实的,铁公鸡一个!”
顾晏知道他的意思,“还有一个人,寿安长公主驸马、榷盐铁使许廉。”
“你去找他,告诉他不出五日必有暴雨,借运河南粮北运能大赚一笔。”
陈仲实诧异,“你怎知五日内必有暴雨?”
顾晏便想起了那日崔黛归站着自己面前言之凿凿的样子。
他笑了笑,说道:“自然是上天告诉我的。此乃天生万物,皆蒙雨露泽惠。”
“???”陈仲实一脸懵。
顾晏不逗他了,“你去翻一翻今几年来海南的折子。”
陈仲实脑中瞬间掠过许多海南传来的消息以及往来公文,忽而灵光一闪,他陡然明白过来。
在脑中理了理思绪,他才不确定地问道:“是因着郁老国公被调离海南之事?”
他并非普通的市井商人,胸中沟壑半点不比那殿堂之上的进士差,之所以憋屈在这间小小的翰墨书肆里,全是因着他倒霉。
只因名字带一个实字,犯了当今天子的名讳,从考取童生之后,他便是考一次败一次——主考官们压根不敢将他的试卷选上去。
顾晏点点头,忽而问道:“仲实,若你久居书肆不看朝堂公文,能由海南之事联想至京中粮价么?”
陈仲实闻言难以置信地剜他一眼,“我虽没办好裕王之事,却也用不着你如此嘲讽罢?”
“难道我现在看了公文就提前联想到了?”
顾晏却是点了点头,未再说什么。
他竟并非是在有意嘲讽?
陈仲实简直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
仔仔细细重又在脑中推演了一番,他才郑重道:“绝无可能,这绝无可能。若非知晓这些年上呈朝堂的公文情报,那便只有熟知海南情况的本地人,或许才能猜测一二。不然绝无可能。”
顾晏看着眼前烛火,仿若出神般呓语道:“是啊......”
她一个闺阁女子,绝无可能熟识海南情形,又为何能那般笃定呢?
正想着,童叁却来了。
对于顾几道突然不肯拿钱出来的原因,他查了个清楚。
“二公子借了一万两给崔二姑娘,确实没钱了。”
“还有......”他看了眼顾晏,踌躇道:“方才宫内传来消息,皇帝或宠幸了崔二姑娘。”
顾晏听着前面时只是了然地笑了下,待听到后半句话却霍然起身。
火光映照之下,只有躺椅在他身后剧烈起伏。
而此时的陆府中,陆徽之却是在祠堂长跪不起。
陆夫人第三次端了膳食来时,他仍跪得背脊笔直,额上已沁出汗珠,却未有半分动摇。
正如他此时的心一样。
“子德,吃一口吧?”陆夫人将膳食搁在一旁,柔声劝道,“你父亲也是为你好,你乃陆府三代单传,肩负家族兴衰,又如何能娶个庶出的姑娘呢?”
“况且听说那姑娘早些年一直养在外边,并非知书达理的正经闺秀,如何配得上你?你可是我陆氏的麒麟子,真正的兰芝玉树!”
陆徽之自下午从长公主处得到消息便再也坐不住,他当即就想入宫去,想将她抱在怀中,让她不必害怕,让她不必彷徨。
这世间的风雨,有他去挡,这世间的丑恶,有他去扛。
可他不能,他不能冒冒失失,令她再经受一遭心灵上的折磨。
他同嘉帝一样,也是男子。
他甚至,不知她的心意。
倘若在她心中,他同嘉帝也并无二致呢?
理智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那冲动的火焰。
浇得他只能跪在这里,跪到家中派人去上门求娶为止。
见他竟态度坚决至此,陆夫人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从未主动求过什么,可你难道不心疼你姐姐?婉儿虽身居妃位,在宫中却没过过一日称心如意的好日子,你如今铁了心要娶崔贵妃的侄女,却叫她如何想?”
不提娴妃还好,一提陆徽之心下更痛。
“娴妃娘娘会落得如今,却又是谁的错?”他红了眼,“从前姐姐尚在襁褓中时,祖母听信妖道之言以针刺之,不足一臂长的孩子啊,身上足足刺入了四十九枚银针,该是何等疼痛?”
“若非生小公主时发现小公主脸上划痕竟是胎内所致,你们又要瞒我到何时去?姐姐生来瘦弱多病,常常浑身疼痛不止,这么多年过去,却是从未想过真正的病根在这里!”
他一番话说得陆夫人泪流不止,然而他却并未停下。
“带着这么多针,她不知还能活几日,哪怕如此,您说话做事还要借了她的名头来吗?!”他垂头看着地上青砖,声音凄然隐有泣音,“您当真当她是您的女儿么?!”
“如何不是?如何不是!”
陆夫人抬手拭泪,痛哭道:“当初你祖母为了要孙儿一意孤行,我如何能拦住?况且、况且,后来不是真的生出了你么,你姐姐受的苦,往后自有我们来弥补......”
“我宁愿从未出生!”
陆徽之面上露出深深的痛苦,颓然道:“若是可以,我宁愿从未来过这世上,也不要姐姐付出此等代价......这本就是荒谬之谈!”
他怅然笑了两声,“姐姐今日至此,小公主今日至此,皆因我之故,然而她却从未怪过我分毫,亦未要求我做过什么,却叫我情何以堪?”
“我不会置姐姐于险地而不顾。”他道,“但姐姐亦不会看我违背本心地活着,她只愿我平安喜乐。您明白么?母亲,平安喜乐这四个字,您明白么?”
陆夫人沉默良久,转而道:“你少有同女子接触,却又是如何钟情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