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钟情的呢?
陆徽之也不知道。
他拢共才见过她几面,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年闲庭桂雨,她站在桂花树下,风吹来时,送来一缕幽香,也送来她的话。
“就因为他是我弟弟,我就要让着他?父亲未免太高看那个草包!我自个儿攒的钱,我想拿来买珠花就买珠花,我想买浑吞就买浑吞,凭什么要拿去给他买笔墨?”
“哼。就那个小萝卜丁,指望他读书?莫不如指望我去考状元来得实在!”
她本是气鼓鼓的,说着这里自己却先笑了起来。
那婢女是个老实的,“您考状元,那不得砍头?”
她闻言在地上剁一脚,“你傻啊,我考什么状元?不过听说今年的探花郎相貌清俊,性情又好,啧,这样的郎君,见一面半夜做梦都要笑醒!”
婢女出了个馊主意,“要不咱们偷偷翻了墙去瞧吧?”
“嘿!你当还是在外边啊?咱现在是侯府的人了!今日翻了墙,明日便要去庙里当姑子,我可不想当姑子!”
正说着,远处另一个侍女匆匆跑过来,“姑娘,笔墨买好了。”
就见那个明媚如海棠的姑娘瞪了瞪眼,双手接过抱在胸前,“知道啦知道啦,我定会当着父亲和夫人的面亲自送给那小萝卜丁,好叫大家都看到我对弟弟的爱护呢!”
她们走了,站在对面的陆徽之却久久不曾回神。
他是她们口中的探花郎,也是家中的弟弟。
那样灵动而鲜活的姑娘,甚至有些顽皮,有些不端庄,却正是豆蔻芳华该有的烂漫模样吧。
他不曾见过。
金银楼中精心挑选的发钗在手中掂量两下,他笑了笑,轻轻将它插进树枝中,转身脚步轻快地往回走去。
或许姐姐更爱一碗热腾腾的街边浑吞。
再见时,便是城外山上。
他接了无根水,下山时在亭中稍作休息,却意外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声音有些耳熟。
循声望过去,隔着一从野长的芦苇,他第一眼便看到清澈溪水中一双雪白而小巧莹润的脚。
目光陡然顿住。
回过神时慌忙转身,竟一头撞到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双脚、那张脸、那串笑声。
是她在溪水边嬉闹。
他知道自己应当快速下山离开,但脚下却迟迟未动。
因为他听到她在同婢女说:“这上京城的贵人也没什么好,规矩多麻烦事儿多,一天要想八百个心眼子,还不如做个边陲小镇的员外呢,你瞧瞧,这晨昏四季,山河远阔,自由自在,便胜却人间无数呐!”
“那姑娘要搬出去住吗?”
“不行!累死我也要先把侯府的富贵享够再说!你就等着吧,哪天姑娘我攒够了家当,带你和金枝出去游历大好河山!”
“那要多久呢?”
“嗯......我算算,得先去往顾晏门前丢两筐臭鸡蛋,再找个如意郎君气死他,还要让元氏好看,还要把崔御鸾比下去,还要......等我成了真正的贵人、人上人,到那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徽之不由失笑。
所谓的人上人,才是真正的不自由、不自在。
他正要抬脚走时,却又听到身后传来那姑娘的声音。
“可惜了。”她幽幽叹了声,“如今这样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我娘却没等到。”
“就差一天......就差一天父亲就来接我们了,可那年冬天太冷......实在太冷了。”
这声音中透出的浓浓悲伤,要把人淹没。
他心中一颤,回头又望了眼她,这回见到的却不是脚,而是她那微微昂起看向天际的眸子。
明亮而哀伤。
等到下山进了城中,那张雨中的浑吞小摊前,他却又遇到了她。
她坐在小凳上,小小的一只,不知怎的,他看着她坐在那里,就知她心中并不如何畅快。
或许是因着先前山中的那些话吧。
然而等她埋头吃起浑吞来,却是别样的人间烟火气。
热气腾腾顺着她的头顶往上窜,她慰贴地喟叹一声,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谁知她却猛然转头,斥责他有失君子风范。
到底是谁有失风范呢?
这可是他的浑吞呀。
她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浑然未觉那边店主锅里还在煮着的那份。
他笑了笑,然而身上的银钱已经给了那个买伞的小姑娘,没钱再买一碗。
罢了。
且将这碗混沌,留待明日。
看她吃得那么香,应当是畅快些了罢。
又过了多久呢?
似乎也并未太久,再见她,便是今岁上元节。
她从翰墨肆出来,看到路上沿街叫卖的老翁,低低叹了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她的车夫深知她心意,没多久就取回来一篓子炭,花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不多,但这样材质的炭,能足足买下一屋子。
她笑着接过,呵了口气,才对着车夫说起,“反正钱已经花出去了,不如再多花一些,去将那边的米面包子都买了吧,让那边的小家伙们也好好过个节日。”
“天冷的时候,要吃热包子才暖和。但不能白吃......”她歪头想了想,狡黠一笑,“得帮着我骂人呢。”
陆徽之站在她的马车后,身后小厮显然也听到了她的话,为难地拿着手中那袋钱。
他收回目光,站着大片的灯笼下,他的眼底有微光闪烁。
平生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问起一个人,“她的名字,是什么?”
小厮哪知道啊。
后来在张府的寿宴上,她义正言辞为母亲正名,她别出心裁劝人不妄自菲薄,他才知道,她叫崔黛归。
再后来,西暖阁、熙木台、端礼殿......
一桩桩、一件件,他每见她一次,那个名字便在心头加深一分。
直到从此心中无法忘,嘴上不敢提。
直到午夜梦回,辗转反侧。
直到这冷清寂寥的祠堂里,长跪不肯起。
吱呀一声响起,身后的门陡然被推开,陆昭远沉着脸走进来。
“还未想明白么?”他问。
陆夫人泣不成声,望一眼地上倔驴般的儿子,又望一眼身前说一不二的丈夫。
她只能无声掉泪,这两个人,她谁也劝不了。
“身为陆氏独子,承累世之泽,亦荷全族之望,岂能耽溺于儿女小情?你陆徽之生来便肩负家族重任,应当责尽于己,劳心焦思!倘有半点松懈都是对不起祖宗先辈!”
“婚姻联两姓之好,你祖父早已替你看好佳妇。”陆昭远叹了口气,“那家姑娘幼承庭训,掌家理事样样出挑,性情才能皆能胜任宗妇,你见了她必会喜欢。这就起来罢,明日还要入宫。”
陆徽之沉默不语。
半晌过后,他低低笑了声,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父亲,我不想违逆长辈,更不愿违背本心,您且上家法罢。”
陆夫人听到他的话,哭着扑到他身上喊道:“子德!子德!你就低个头罢!”
陆昭远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却并未见他再开口。
他脸色绷得铁青,终于下定决心拂袖而去。
片刻后,陆府祠堂外的院子里,响起一声一声的闷响。
陆徽之伏在长长的木板上,任凭板子落在身上,他咬紧了牙关,心中一片安宁。
翌日,崔黛归照常去了端礼殿。
然而今日本该是为谢韫画像,却不知为何顾晏先叫了自己的名字。
其余人纷纷松了一口气,私下底挤眉弄眼。
放假归家后,大家都听闻了顾晏如今在民间的民声,战后饿殍遍地,他却还要怂恿官府停粮,哄抬粮价,简直比那大奸大恶之徒还令人不齿。
虽心中鄙夷,却碍于他的身份地位,没人敢惹他。
崔黛归在顾晏的对面坐好,却见他迟迟不动笔。
“要不......谢姑娘先画?”
她被顾晏瞧得如坐针毡,不明白自己又是哪儿惹了他。
“不必。”
顾晏终于收回目光,他今日依旧一身五品文官的红袍,虽则皇帝赐紫,他却并不常穿。
然而绣白鹇的浅绯色官袍衬托之下,他的气色却并不多好,往日面如冠玉的脸上似带了丝苍白的病气,眼下有些发黑,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叫人一看便知昨夜并未睡好,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他手中不疾不徐地动了起来,然而提笔对着宣纸时,一滴墨正好落下。
雪白的宣纸瞬间多了个黑点。
顾晏眉头微皱,重又换了张纸,然而心中却愈发烦闷。
再次提笔时,那宣纸虽澄净如雪,然而他又觉墨汁调得淡了些。
如此换了两三回,却总是不合心意。
直教立于一旁的高画师惴惴不安,怀疑自己身为画师,这研磨的手艺是否有所衰退。
崔黛归坐在那儿跟坐牢似的,她索性起身来,亲自看看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
不妨脚下踩到一张纸。
低头看去,却似乎是顾晏前两日画的一幅画。
她飞速瞟一眼顾晏,见他正立在桌前研磨,并未看到。
她当即庆幸着收了脚退回去。
“崔姑娘,你踩到画了。”
一道略显冷淡的声音响起。
顾晏注视着她,“上回罚的画作,画好了么?”
崔黛归心中立刻揪了起来,“画作、画......不是说好了三天的么?”
这太阳还没下山呢!况且她这么忙,哪有时间画啊......
“去取来。”
崔黛归干脆伸头一刀,“学生愚钝,先生的画作意蕴高远,学生实在画不来!”
“去取来。”
顾晏神色未变,依然直直注视着她。
取来就取来!
崔黛归梗着脖子出去了。
不妨将将出门还未走出宫门,却被后面出来的顾晏叫住。
“不是要去取画么?”
崔黛归不情愿地转身,“学生又是哪儿做错了?先生不妨直说!”
顾晏却只是走到她身前,目光不动声色在她身上扫视一圈后,问:“......你是否自愿?”
什么自愿不自愿的?不是你让我去取的画么!
崔黛归心中的白眼都要翻上了天,“学生自愿、非常自愿。”
顾晏眸色一沉。
他背在身后交叠的双手瞬间收紧,片刻后又缓缓松开。
说话的语气忽而云淡风轻起来,“既然自愿,你想要何等名分?昭仪?嫔位?”
“什么昭仪?什么嫔妃?”
崔黛归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你是说这个自愿!?”
她简直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是疯啦才会去找那老皇......去找那位!”
“把我崔黛归想成什么人呢!还嫔妃!”她压低了声音,“顾大人,你从哪儿知晓的?莫非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暗算我?”
“......暗算?”
顾晏忽而笑了起来,“是暗算么。”
看他笑得,竟然很愉悦?
崔黛归忍不住瞪他一眼,她被人暗算,也值当他这样说些风凉话么?
“等等。”
顾晏见她要走又急忙叫住,“你今后作何打算?”
“?”
崔黛归回头,皱眉看他。
“此事虽有些麻烦,捂住尚算不难,只是有些伤身体。”顾晏道,“只是若陛下有意,你日后夫君只怕难以招架,需得找个家世显赫,能力出众,人品贵重的,你可有人选?”
“???”
崔黛归心中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她看着顾晏,确定他是认真的,这才顺着他的话好好想了下。
嗯,陆徽之确实家世显赫、能力出众、人品贵重,可这同他有何干系?同老皇帝又有何干系?又为何要伤到身体?
想着想着崔黛归瞳孔一缩,电光火石之间她陡然想到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晏,脸上蓦地发烫。
“你、你你你、你下流!”
她恼怒地跳起来,“下流!竟然臆想那种事!你还有先生的样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