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陆徽之一身墨绿官袍身姿修长,站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时不时有路过的官员同他打招呼。
他皆是含笑点头,终于在路上行人稀疏,只陆续有两三个匆匆赶来的官员时,看到了一辆姗姗来迟的马车。
马车上正是挂着崔府的标识。
他立在路中,远远朝着马车躬身,拱手道:“我乃陆徽之,请崔姑娘借步说句话。”
张乐容一听这声音顿时拉开帘子,喊道:“陆表哥!”
又转头对着崔黛归笑。
崔黛归没理她,匆匆下了马车,走到陆徽之跟前行礼道:“昨日劳陆郎君受累,我一切安好。”
说完她脸上一红,陡然意识到这话有点自作多情了。
人家许是帮着张乐容一起找人罢了。
陆徽之却是仔细看了她一眼,才道:“崔姑娘言重。小公主之事......”
他压低声音,“前日夜晚,娴妃娘娘因连日照顾九皇子累倒,在喝太医院送来的药时,竟发现小公主私下偷偷先尝过,一问之下却是身边伺候的宫人拿了《二十四孝》中汉文帝替母亲薄姬“亲尝汤药” 的故事来教导。”
他说得很快,但话中的意思崔黛归听明白了。
可不对啊。
“那药可有问题?”崔黛归问。
陆徽之摇头,“并无。”
崔黛归蹙眉沉思起来。
药中无毒,那为何要如此早引诱小公主尝药?
前世小公主分明是先蚕礼当日死的,如若有人成心害她,在这药里掺东西引她尝药,岂不是要立刻毒发才做的干净利落,何至于拖到先蚕礼去?
须知小公主患有昏塞之症,丁点小事都容易闹起来,越拖便越容易被人发现。
“那宫人如何说?”崔黛归问。
陆徽之蹙了眉。
“问不出来,只说是当日听到别人传的端礼殿中辩论之词,”他看眼崔黛归,“才想着用些孝道故事来教导小公主。”
崔黛归闻言沉吟,却听到身后又来了人。
她抬头望一眼天色,对陆徽之匆匆说道:“时候不早了,陆郎君快快入宫罢。”
陆徽之所任的门下省拾遗是从八品上,品秩虽低,但地位清贵,属于供奉官,也是要早朝的,如今更因身兼先蚕坛督造之事,便比其他人更忙碌些。
他也知此处人多眼杂,听崔黛归说完后只是拱手一礼,退开两步,站在原地看着她进宫。
等入宫后,今日却是轮到给关边月画像。
崔黛归坐在最右边,朝右探头一看,关边月正襟危坐,拘谨地任由对面三个画师画着。
顾晏坐在正对面,另两位画师站在一旁的案桌前,比起顾晏更显悠闲,不知是在给谁的画像上色。
再朝左边一扭头,张乐容提着笔正在写写画画,崔黛归一猜便不是在练字。
张乐容似有所觉看过去,见到崔黛归正看着自己,她索性坐到关边月的位置上,探过身子同崔黛归说起悄悄话。
“你说为何长泰郡主不用画像?她不是也要参加先蚕礼吗?”
“......许是因着二皇子殿下已经及冠,要娶妃了?”
这样的猜测并非只有崔黛归一人有,大家都觉得皇上这是有意在给二皇子选妃,所以才让顾晏给她们画像。
崔黛归这样敷衍说着时,一双眼却做贼般四周张望,在看到李绶时更是赶紧一缩脖子,而后在李绶的目光中快速扭过头来,一副讳莫如深的口吻问张乐容:“你那五千两,何时能借给我?”
果然,话音刚落,坐在她后面的李绶立刻支起耳朵。
她想起了先前侍女花五两银子从崔黛归的车夫那打听到的消息——
崔黛归从贵妃那儿得到了内幕消息,近日一直在留意市面上的粮价,她那日手上的钱,正是找人借的。
如今竟还要找张乐容借钱,可见这是有大生意啊,还是粮食的大生意!
等到晚膳过后,各家来人送东西时,曹府这边来得依然是李绶用惯的那位侍女。
李绶便偷偷对这位心腹嘱咐道:“你出宫之后速速去找小王爷,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说服父王筹钱,千万莫因着那一二分的利息而借给旁人去,一定要看准了时机买粮,这回可是一块顶顶稳当的肥肉!”
而关边月这边,却是专程等在去往琳琅馆的小道上,找了张清然画师说话。
只因她今日画像时,瞧见了这位年轻画师的左手。
他的左手手背上,食指正下方生了一颗殷红的小痣。
关边月两岁丧父,她的母亲便同那陈阿婆一样,被公婆卖到相邻的村庄,她后来大些了也曾连着几年找过母亲,都是趁着上山拾柴的时候。
然而母亲被卖去未满一年,便又生了弟弟,那个买走母亲的人家中更是没有余粮,根本无力照顾年幼的她。
而那弟弟,手上也有这么一颗殷红的痣。
只是再后来长到十岁时,她却被祖父送去了表姨母那里,只因祖父知道了表姨母是裕王的小妾。
关边月有时候甚至在想,到底裕王府的日子是地狱,还是等着长大了被祖父卖去青楼才是地狱呢?
似乎没有哪个会更好。
看着从前那个小萝卜头如今已长成个挺拔的郎君,关边月眼中渐渐蒙上一层雾气,“你......你可是去岁腊八满的十五,小名剩儿?”
张清然闻言微微诧异,继而瞬间明白过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涩,“母亲、母亲曾说我有一位姐姐,小时候常常捣了蜜蜂窝给我吃......”
“你母亲呢?!”关边月追问,声音发颤。
她进了裕王府便被禁在后院里,等她能从裕王府出门时,那一片的村子早已因战乱搬走。
张清然眼眶发红,“母亲......母亲去时,也不过二十四岁......”
关边月闻言大恸,身子一歪,眼泪奔涌而出。
母亲!母亲!
张清然猛然扶住她,任她好一通无声的哭泣后,才红着眼睛喊了声姐姐。
他无法开口告诉她,母亲接连生育亏空了身子,早在八年前便因病去世,临近最后,留给他的记忆,只有那一双干瘦如柴的手。
虽粗糙,却很温暖。
他只得道:“父亲......我父亲待母亲很好,只是日子实在太苦......”
关边月抬起头来,这短短半日之内,她找到了弟弟,却失去了母亲。
心中终究是悲大过喜。
她擦掉眼泪,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母亲葬在何处?我该去祭拜。”
张清然脑中蓦地闪过那个山脚下的小乡村,还有一双双热烈而殷勤的眼。
那是他的乡亲父老,是他的兄弟姐妹。
为了逃离贫苦,他们不惜举全村之力供养他读书,盼望他能有所回报。
然而当他一步步从童生考上来时,却猛然窥见这个世间的法则。
当初小山村里的神童,在上京这个锦绣场中,什么也不是。
原来读书人的事,不只那四书五经纸上文章。
他没有出身,不懂逢迎,便止步于举人,亦止步于权贵之外。
他出身暗淡,便要始终暗淡下去,不能跳出泥潭,不能跻身富贵。
他只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读书人,在上京城中,在贵人眼里,同蝼蚁没什么两样。
对于家乡的殷切企盼,他无力回应,更不敢回去。
就这样罢。
张清然狠心斩断心中一闪而过的刺痛,垂下眼眸,淡淡道:“崇州白水镇胡麻胡麻村。”
语气颓然而又冷漠,仿佛并非在说他生长的故乡。
话音刚落,对面却走过三四个身穿甲胄的羽林卫,一直走到张清然面前。
其中带头的那个看到关边月皱了下眉,却仍转头厉声对张清然问道:“张清然,崇州人士,张清水、张清云可是你弟、妹?”
张清然紧张地点头,“是。不知......”
“那就对了!”那人道,“跟我们走一趟罢!”
关边月立刻上前,不料其中一个羽林卫拦住她,“奉劝姑娘,切莫自找麻烦!”
“你们做什么?”关边月看着已经被当成犯人般押解起的张清然,深呼口气勉强笑道,“这位老爷,他是犯了何事?”
那羽林卫两眼一转,关边月已忙取下头上的钗子递上,他掂量两下不情愿道:“是两个小贼,招供偷盗东西皆是因为他。”
“偷盗东西?”张清然脸上唰地一白,“他们怎么不学好?!”
这声惊呼里既无半分心疼,亦全无愧疚,惹得那羽林卫忍不住看他一眼。
没成想这位年轻的宫廷画师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分明他两个弟弟妹妹自己食不果腹,偷了东西都一心攒着只为供他继续读书,往上寻个出路。
而边关月也是一惊,听着竟真有此事了!
她还想再问,那人却被其余人叫了声,讪讪地压了张清然就走。
领头的见他跟了上来,当先便是一脚踢上去,低声呵斥道:“事关那位你也敢多说?别要钱不要命!”
他抬头望一眼东边,那是太后的兴庆宫所在方向。
宫道上很快又恢复一片寂静,关边月来回踌躇几步,终于下定决心,往娴水阁方向寻去。
此时崔黛归人已经在站在了娴水阁门口。
午膳时安禾公主特地跑到西暖阁,闹着一定要她来这里寻一种新长出来的紫草,好替她编成一只紫色的蝴蝶。
现在分明是午膳过后宫人往来最多的时候,不知为何这娴水阁附近却一个人都没有,宫门却是敞开的。
崔黛归心中有些犹豫。
她站在宫门前往里一瞧,娴水阁临水而建,那水边确实生长着一丛丛紫草。虽不知韧性如何,颜色却是极美。
来都来了,薅一把就走。
崔黛归想着,一脚踏入宫门。
蹲在池水边精心挑选了十来根紫草后,崔黛归满意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就要回去。
不料转身的瞬间,眼前陡然一亮。
明黄色的衣袍刺入眼帘,淡淡的酒气在鼻尖飘过,意识到眼前人身份的一瞬崔黛归立刻下跪,叩头喊道:“陛下圣安。”
头顶上传来一抹嗤笑。
而后一只手抚上她发梢,在上面缓缓摩挲着。
崔黛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敢抬头,不敢挥开那只手,只能压住心内的惊恐,将头深深埋进泥土里。
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老皇帝怎会孤身在此!
想起方才西暖阁里央着自己来此的安禾,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
头上的那只手渐渐移到脸颊上,随后掐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掰,崔黛归被迫抬头来。
对上一双布满浑浊酒气的眼,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与得意。
嘉帝满眼阴鸷地看着她,“这不是......崔家的小姑娘么,这是来了多久,等着朕呢。”
他说着甩开手,转身往娴水阁走去。
走了两步察觉到身后人未跟来,他不禁扭头轻笑:“还要等朕请你来?你呀,这欲擒故纵的把戏,还得好好学学。”
崔黛归跪在地上,扯出个僵硬的笑来,“陛下,臣女愚钝......不知这事该如何学来?”
嘉帝一愣,继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这才真正来了几分兴致,“三番两次故意拒绝朕,如今却还要来装傻,这男女间的事儿,你当真不知?”
他俯身下来,在崔黛归脖颈间轻吸一口气。
“好香啊,这是什么香?”
崔黛归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心中一瞬闪过杀机,可双手只是顺从地放在身侧,迟迟未动。
此刻的娴水阁必定潜藏着许多高手,她毫无胜算。
可她不甘。
前世今生,为何总要受人玩弄?为何总要至此穷途?
不,还未到穷途!
崔黛归眼底陡然划过一抹戾色。
她强忍住浑身的颤抖,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杏眼中水波盈盈。
半晌,终于在嘉帝不耐烦神情的中,她露出一个及其妩媚的笑,轻声道:“陛下,臣女可学过更新鲜的玩法呢。”
说着转向身侧的潭水,轻启朱唇,眼神温柔得令人窒息,“......您可知若论风流窟,何处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