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黛归见他神情便知有戏,道:“我说与你听,你且将那帕子还给我?”
顾晏低低笑道:“你不说,我怎知它值不值这一块帕子?”
果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崔黛归暗骂一声,却也知时间有限,脑子疯狂运转。
“南边粮食入京,陆路虽迢,然水运不出五日即可送达。”她飞速道,“长公主驸马许廉任盐铁转运使,来往水运皆在他手底下管着,若对其利而诱之,必能水运畅通,使举国之粮尽入京都!”
顾晏不置可否。
此法他不是没有想过,但如今运河枯竭,走水运简直是痴人说梦。
崔黛归继续说着,“等粮食尽皆入京,必然粮价下跌,即便先前对许廉许以重利,亦可以其家事告发,置他于牢狱之中令其分身无暇,便可乱而取之。”
“你是说与其庶母苟合之事?”顾晏掀了掀眼皮,“此乃家丑,其父必当包庇。”
“非也。”崔黛归摇头,想起了陈嬷嬷说过的长公主被许廉殴打,躲进山中之事。
她眼底闪过一丝快意,如此狼心狗肺的东西,合该投进狱中将十八般酷刑一一尝遍。
“许廉性情残暴,对长公主拳打脚踢并非一日两日,只是他治家甚严,未叫此事外传,”崔黛归道,“届时揭发此事,朝堂之上必定震怒,以下犯上虐待皇室,此事岂能轻轻揭过?”
顾晏心中微微诧异,神情终于认真起来。
崔黛归见他并未反驳,便道:“至于水运潮湿,粮食生霉的问题......”
“京中受战火牵连缺粮,但并非一定要是粮食。”顾晏打断她,“尽可将稻谷脱壳成糙米,亦或磨成粉,甚至制成干粮,皆能成京中口粮,影响京中粮价。”
他道:“你是知晓我想压低京中粮价?”
崔黛归闻言垂下眸子。
他这哪是想压价,分明是想要让粮价崩溃。
她道:“这几日粮价实在不寻常,顾大人何等清风人物,竟会同我借钱?能猜到一二不足为奇罢。”
顾晏便笑了,这一笑眼底又恢复了春风般的温和。
他道:“你说得很好,只是这第一条便错的离谱。”
崔黛归知道他要说什么,抢道:“这便是你要信我之处!不出五日,南北沿途将天降大雨,连绵三日不止,运河因此畅通无阻!”
顾晏宛如听了个十分有趣的笑话,嘴角泛起一抹轻蔑笑意,哂道:“咱们大夏的老天爷向来端坐明堂,不看人间,你何时能做它的主了?”
“山火,是山火。”崔黛归道,“自郁老将军被调离海南,海南境内时局如何想必顾大人比我清楚。海南那块地界,每年一到此时便频发山火,只是往常有郁老将军坐镇,才不至火情肆虐。但如今郁老将军一走,定是小火不止,大火必至啊!”
“大火烧起来人力难扑,热气蒸腾而上势必引发天降甘霖,熄灭山火,疏浚长河,此乃天生万物,皆蒙雨露泽惠。”前世正是山火爆发引发三天暴雨,差点致洪涝成灾。
她看一眼顾晏,想起他前世的残忍手段和惨淡结局,不禁道:“端坐明堂的是明府,不看人间的,是人间。”
纷争倾轧不断的,从来都是人间自己。
她一席话说完,顾晏久久不语。
海南确实山火频发,今年也有折子入京,提及山火一事时只草草略过。
若真爆发山火,引起大雨也并非虚谈。
顾晏微微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女郎。
不知何时,停留在他嘴角的那抹轻蔑的笑意已然消失,慢慢爬上了眼底眉梢的,是另一种难言的愉悦。
又一次。
又一次,他看到了这个姑娘的不同。
青云观中,她侃侃而谈,以工代赈,怜百姓饥寒。
御花园里,她倔强不屈,拒天子恩宠,宠辱加身而不屈。
花朝晏上,她奏琴破阵,金戈铁马踏碎太平,西沙城恍然入梦。
端礼殿内,她悲忆阿婆,苍生落雪,世道不公。
如今,她又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天生万物,皆蒙雨露泽惠。
不是苍天无眼,不是万物该厄。
无眼的从来都是那自认受命于天,翻手云覆手雨的东西。
他忽而轻轻笑了下,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会怀疑这样的姑娘会去玉面买凶。
他问崔黛归:“你那日在皇帝面前言及已有心悦之人,如今怎样了,你想嫁他么?”
崔黛归一愣,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个了?
手帕还没给她呢!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道:“可以还我了罢?”
“未知结果,焉能给你?”
顾晏将手帕轻轻一折,放入自己袖中。
惹得崔黛归狠狠瞪了一眼。
顾晏却笑道:“不想说么?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助你顺遂地嫁与他,得偿所愿。”
这样说着,脑中却忽而闪过青云观中她醉倒在他怀中时,看他的那双杏眼,朦胧醉意、妩媚娇美。
继而又莫名想起了先蚕坛上她送的那只玉簪,如今正躺在他书房的匣子里。
他摇了摇头。
无功不受禄,该早日将玉簪还给她才是。
崔黛归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她心道得了吧,陆徽之可不是你顾晏这等满腹算计之人,要嫁与他,自该用真心换真心。
但见她闭紧了嘴巴,顾晏也不再追问。
他转身走出屋子,对外边对峙的两拨人道:“得罪了,顾某整理衣襟多花了些时候。”
金吾卫这才放人进门。
崔黛归并未遭到多少为难。
大理寺的人只当她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得知她是安陆侯的女儿、崔贵妃的侄女,还派了两个人将她送到府中。
刚回府没一会儿,却是张乐容携手关边月匆匆赶来。
她当先一把抱住崔黛归,哭道:“你个好东西!怎就单独引了那贼人走?我同陆表兄找了官兵满城乱窜,听说针线胡同那边有官府捉贼赶紧跑过去,结果却叫顾晏那个随从拦在门外不让进,说你没在里面!”
“我当时就想完了完了,你肯定是没命了,还不知死在了哪个犄角疙瘩!又找了几条街,才遇到大理寺的人说你已然安全回家......”
她一锤胸口,“这一夜叫我过得啊!想想明日还要早起入宫,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关边月也在一旁偷偷抹泪,脸上挂着欣喜而后怕的笑。
崔黛归却是一愣,“陆徽之来过针线胡同?”
张乐容一听,顿时锤头顿足,“你这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就只想着他!”
“别骂啦别骂啦。”崔黛归笑道,“今晚就在我院子里住一宿,明日一早咱们一同入宫,如何?”
“那当然!”张乐容一乐,“今日折腾掉了半条命,现下只想躺着啰。”
关边月也点了点头,“张姐姐已遣人去给姨母说了,今夜不必回裕王府。”
哪知三人还未走到院子,迎面却遇到了元氏。
她目光轻飘飘瞥过三个姑娘,哼一声,道:“去哪里鬼混了?明日便要入宫还如此不知检点,夜半才归家,没得败坏我崔府的名声。”
崔黛归懒得理她,抬脚就走。
可张乐容却是秉持着教养向元氏行了一礼,道声夫人好。
关边月亦是一同行礼。
元氏却道:“好什么好?我看你们也同她一般,都是不知检点的一丘之貉,这深更半夜了是要往哪走?虽不知张府教养如何,但这不下拜帖就留宿别家的习惯,我崔府却是万万不敢有。”
她指了前方道路,“大门在那边呢。”
一番话说得关边月脸颊烧红,张乐容亦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崔黛归两步过来,拉了她们就走,边走边说道:“那个小心眼的东西,不过是年轻时没嫁成你父亲一直怀恨在心,如今年老珠黄了还要来恶心你这个小辈呢,理她作甚!”
这话戳在了元氏肺管子上,她快步追上,抬手便要打在崔黛归脸上。
却被离得近的关边月伸手拦住。
关边月笑着说:“夫人,明日黛姐姐还要去贵妃娘娘宫中呢。”
元氏眼皮一跳,想起那日来家中赏赐的赵公公,那句“有何委屈只管直说、贵妃娘娘且都看着呢”,她不禁心中一恨。
她瞪一眼关边月,咬了咬牙,顺势放下了手。
不急于这一时。
等那张帕子被翻出来时,才是好看呢!
元氏想着,也不再争执,扭了头就要走。
却不防崔黛归反而叫住了她,“听闻夫人搭上了长泰郡主,想通过裕王捞元邦勉出来?”
元氏目光一冷,“元邦勉也是你叫的?”
“长泰郡主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夫人求她不如求我,不、不是求,”崔黛归伸出三根手指,“您给我三千两白银,我亲自去找长泰说,替您将这事办下来。”
“你?”元氏笑了,看她的目光简直不知所谓,“谁不知你同长泰有仇,你有多大的脸能撮合?可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崔黛归却言之凿凿:“您竟然还不知?我同长泰早就化干戈为玉帛了,今日还一起在百味楼吃酒呢。那顾二郎言语冒犯了她两句,还是我替她出的头呢,你不妨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此事。”
元氏狐疑地看着她。
崔黛归笑着扯过张乐容的手,“夫人瞧好了,我同这位张大姑娘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谁能想到我同她昨日是仇敌眼红,今日便是闺中密友了?还有这位——”
她另一手执起关边月,“她可是郡主的表妹,一直跟在郡主身边的,最是知晓郡主喜好了,有她帮忙,我同郡主化敌为友实在不难。”
元氏便冷哼一声,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等她走了,张乐容却是竖起了个大拇指,“还得是你!”
关边月也忍不住笑,“晌午那顿着实请郡主吃了顿好菜,只怕等到郡主七老八十都难以忘怀呢。”
张乐容点点头,“只怕郡主也没想到,她为了气你要替你嫡母捞人,却反被你拿来讹钱了。”
崔黛归心想确实是讹人。
前世来看,顾晏压根不会放过元邦勉。
三人说说笑笑到了澄心院,进了院子后又是一番逗弄猫儿。
直等到夜半三更洗漱完一齐躺在床上时,张乐容忍不住问道:“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崔黛归神秘一笑,“抢一桩生意。”
再问做什么生意,崔黛归却是闭紧了嘴巴,任张乐容如何闹都不肯说了。
张乐容便道:“算啦,你既缺钱,我那还有些,便都挪给你罢——”
崔黛归笑着在她脸上猛亲一口,惹得她嫌弃地一把推开,“别别别,可说好了,我可不是那败家子顾几道,我的钱是要还的!”
她歪头算了算,“......至少也要还一半,我还得请你俩吃饭喝香引子呢!”
崔黛归乖乖点头,“知道知道,张大善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定还,全数还!”
关边月压下眼底淡淡的失落与无奈,也打趣道:“我没钱借给黛姐姐,只好出份力——跟着一起吃张姐姐的了!”
“哼。”张乐容捏了捏关边月脸颊,“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却是被你们刮走的!”
如此大脑一番,等第二日金枝来叫时,却是出了关边月早早穿好衣裳在梳头了,那两个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金枝硬着头皮叫了起来,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惊一乍的哀嚎。
“不急不急,还早呢。”金枝笑道,“洗漱了慢慢去都来得及。”
崔黛归一看窗外,果然天都未亮,她当即又想倒头睡下,转头却见张乐容整个人面朝里横在被褥上,曲起个手脚懒洋洋趴着,活像个□□。
她笑一声,却也坐到关边月旁边,一起洗漱梳妆。
金枝正在给她梳头发,她看着关边月三两下便挽好了发髻,不由羡慕她的心灵手巧。
不只绣花好,梳头发也好。
瞧见关边月头上只有根素银钗子和几朵珠花,她想了想,从妆奁里拿出一枚金钗,一串红宝石珍珠耳环。
“月妹妹生得好看,试试这支钗子?”她将钗子钗进关边月发间,又拿了耳环在她耳边比划,“戴了这个更好看。”
关边月却是红着脸照了照镜子,取下金钗放在妆台上,笑着摇头,“姐姐待我好,可我却不能平白受礼。”
她的目光真诚而平和,“此物华美,可它并不属于我,我虽羡慕,却不想要。黛姐姐待我好只是因为黛姐姐好,并非是我理所应当受的,”又取下头上的那只素银钗,“这虽不精致也不贵重,于我却很好。”
“黛姐姐,我帮不了你,更不想令你破费一分一毫,你明白么?”
她语气少有的郑重,这话说得也不似往日胆小羞怯。
崔黛归一愣,正要说话,身后的张乐容却闹了起来。
“好哇!合着你们都只安心逮了我来薅,我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么?我不管,我要穿衣裳。”她转而朝金枝道,“穿你们姑娘的新衣裳!”
金枝早有准备,笑着拿出一旁的两套衣裳,却是道:“我们姑娘今年还未来得及做衣裳,两位且将就穿了这旧衣裳罢!”
惹得张乐容一拳锤过去。
崔黛归却是将那套藕粉香云纱的衣裙递给关边月,“这袖口上的菡萏还是你绣的呢,快快换上不许拒绝,总不能还穿昨日的衣裳入宫罢。”
关边月低头瞧一眼自己身上未换过的衣裳,笑着点了头。
等收拾完入宫,却在宫门口见到了陆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