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好赁屋文书,又预付了两月赁钱,施又宜终于可以放开手脚购置。因铁匠特意申明特制的炊具大约需要五日完工,铺子开张的准备工作变得不那么急迫。
前店基本已被搬空,油污痕迹倒不是很重,施又宜只打算简单布置,请工匠将前店破损的墙面粉刷之后便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铺子里拢共只能摆下四张桌子,但她一口气订了两百份碟子,当然,全是最便宜的素瓷。除此之外,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自然是少不得的。这一套下来,虽样样都捡便宜的买,零零碎碎加起来,也去了五两银子。施又宜捏着瘪了一半的荷包,拍胸脯庆幸自己厚脸皮地收下方哥他们的银子。
后屋则更为简单,床铺桌椅衣柜一应俱全,又给施又宜省下一笔置办费。凌云镖局众人又接了新的物镖运往蜀地,大家虽有不舍,倒也不至于哭哭啼啼,这几年中也有过分分合合,但总有重聚的机会。送别众人,施又宜便抱着她的小包袱入住自己名副其实的寒舍。
一通扫洒之后,已是深夜。临休息前,施又宜珍重地从自己包袱中捧出两块牌位,并排摆着高案上,在心中默念:阿爹阿娘,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对吧。
鸡鸣三声,施又宜干净利落地起床了,铁匠不负众望地将特制炊具打造出来,她今天就可以开始经营啦,她心里早有主意,小食肆就从做朝食开始——主售岭南肠粉。
选择肠粉是施又宜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岭南距金陵千里之遥,吃过肠粉的人肯定少之又少,她能以新颖取胜。其次,肠粉来客现做,不需要囤积太多新鲜食材,减少食材腐坏的损耗。
晨起梳洗完毕,施又宜先将米浸泡在水中,而后出门买肉、菜。她特意挑选了两大块漂亮的后腿肉剁成肉糜,菜叶子洗净切细碎,而后开始熬酱汁。肠粉要好吃,酱汁才是精髓。
“千万记住,一定要加香菇,酱汁才够鲜香。” 教她做肠粉的陈老头如是说过。
施又宜将调好的酱汁放在小炉子上保温,又从水中捻了一小撮米在指尖轻轻碾磨,米粒一捏既成碎末,泡够时辰了。
最麻烦的一道工序必然是磨米浆。这可是个力气活,施又宜才磨了四分之一的米,竟然就在二月的寒风中出了一身薄汗,胳膊也开始发酸。这石磨可真沉呐,她也曾动心起念,买一头骡子拉磨,可一头骡子也要一两银子,施又宜长叹一声,认命地将自己充作骡马。
何文进的家宅离三山街市不远。因他在附近书院教书,人称何夫子。每日晨起,他都雷打不动先来吃一笼热乎乎的汤包就糖藕粥,再去书院考校学生功课。今日,何夫子的一只脚已迈入张氏包子铺门槛,却又退了出来,眯着眼睛看隔壁。这家屡屡倒闭的铺子又开张啦?
新换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施家肠粉。肠粉是什么?
炉子摆在店门口,台面上放着一个方形的蒸箱,正不住地往外飘着白气,后面坐着个肤色浓油赤酱的小娘子。
地上还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黑炭写着几行大字:斋肠五文、蛋肠六文、肉肠七文、蛋肉肠八文,可真是丰俭由人。
何夫子平日挑剔学生的劲头忍不住上来了,木牌上这字迹真是歪七扭八,形如麻花拧在一起。
施又宜不知客人正在腹诽自己的字迹,正竭尽全力招揽。
“客官要不要来一份肠粉试试?岭南风味,尝了绝不后悔。”
何夫子的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那就来一份斋肠吧。”
“好咧,客官您请坐。”
何夫子并不落座,而是背着手站在一旁看施又宜动作。蒸箱右边的台面上摆着一篮鸡蛋,一海碗肉末,一篮切得碎碎的菜叶子,一碗油,一个盖着盖子的大砂锅,还有一个大木桶,里面盛着白如牛乳的浆水,看上去似乎是米浆?
施又宜抽出一格蒸屉,先用刷子浅浅地刷一层油,而后右手持勺边搅动边从木桶中舀出一勺米浆倒在蒸屉上,左手顺势晃动蒸屉,使得白浆均匀地铺满整个蒸屉,而后将其送入蒸笼。再抽出上一格蒸屉,重复倒浆动作。两个蒸屉交错,井然有序,毫不慌乱。
再抽出先前蒸屉,可以看到白浆已然凝固。施又宜用手上刮板将肠粉拢成一条再竖切两下,斩成三段装盘浇汁,一份肠粉就完工啦。
“客官,您想坐哪桌?我给您端过去。”
何夫子端详着面前这盘肠粉,皱如肠衣,怪不得名为肠粉。未尝其味,浓郁的酱汁香气已让他食指大动。他用筷子轻轻夹起向外一抻,展开后,竟然薄如蝉翼,透而不断。
入口只觉软糯顺滑,浓浓米香与鲜美酱汁交融,不用多加咀嚼,那肠粉便自动滑入肚中。
“唔,这肠粉味道真不错!”
吃饱付钱时,何夫子看着施又宜的钱箱,忍俊不禁,类似寺院中的功德箱,肚大口小,只进不出。在一旁的施又宜听着铜钱清脆的撞壁之声,快乐地眯起眼,真是悦耳呀。
有何夫子开头,陆陆续续有客登门,午时刚过,米浆已刮得底都不剩。施又宜因担心开业客源不足,米浆只装满木桶八分,现下着实让她暗地捶胸顿足。
关了店,施又宜顾不上洗碟子,先把钱箱中的铜钱倒出来一枚一枚数一遍,一共六百六十文,真是个吉利的数字。若是能日日保持,覆盖开支尚有余钱,不错不错,开间酒楼买个大宅子指日可待!
第二日晌午,何夫子竟然又来了,还拽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丈。
一回生、二回熟的何夫子大手一挥:“今日我尝尝加蛋的。”
被生拉硬拽来的张夫子皱眉环顾四周,何夫子口中夸出了花的新奇美味就这?如此简陋的小食肆,店内拢共也没几个客人啊。
何夫子硬生生将他摁在座位上:“绝对不会骗你的。”
等到一口肠粉下肚,张夫子所有的疑惑都化为了乌有。舌尖熟悉的滋味勾起尘封已远的回忆,三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岭南吃过这一口。
那年他乡试不中,一气之下,便乘船顺水南下,游历四方。行至粤东一带,已是软囊羞涩,衣衫破烂。饥寒窘迫之间,有好心店家递给他一份肠粉,那店家知道他远道而来,还赞他真正是行过万里路的。
原来他年少之时,也曾气势如虹。可惜,后来种种际遇,终究磋磨少年意气,而今,虽然居有定所,食能果腹,到底壮志未酬啊,张夫子不禁有些怆然泪下。
何夫子一抬眼,看见对方微红的双眼,也吓了一跳:“哎,你这,你这,怎地感伤起来?”
正在收拾别桌碗碟的施又宜则有些愕然——我的肠粉难道已经达到好吃哭了的境界?
金陵人民对肠粉接受良好,店内生意一日赛过一日的好,除了夫子们这些文雅客,自然也有街市巷尾中靠力气挣钱的客人们。
有些只默默使劲加蛋加肉,有些则提出了新的要求:“小娘子,这肠粉中能不能多多地加些馅,只有蛋和肉,不够饱。”
施又宜很上道,第二日便摆出了六七种馅料,嫩豌豆、木耳碎、香菇碎、豆芽菜、炸豆皮、鲜虾……连叶子菜,都摆出了时下新张的三四种,还额外备了熬得软烂的小米粥,以免客人只吃肠粉过于味重口渴。当然,肠粉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一份什么馅料都有,美其名曰“全家福”的肠粉,已然去到十五文,不过尝试之人只在少数罢了。
往米浆中加料之时,施又宜又想起当时跟着老陈头学做肠粉的光景。
老陈头是坚定的简约派,认为肠粉加蛋加肉糜已是极限,若是馅料多多,口味杂乱,根本就尝不出原本的米香,也不叫食肠粉。
而一摊之隔也做肠粉的老王头则长于潮州一带,认为肠粉之中必须包满肉蛋虾菜,将肠粉皮撑得圆润光滑才行。
两个老头从年轻斗嘴斗到老,各自老伴早已懒得劝和,每次吵架只能找施又宜评评理,到底哪一种肠粉做法正宗?施又宜只能和稀泥,两位都是正宗岭南人,怎么轮得到她一个外乡人来评正宗?
结果好啦,两个老头都生起她的气来。哎,真是两个老顽童,施又宜情不自禁笑着摇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