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七月十四日,下午三时四十六分,阴
萱台市中心医院
外科手术室门外
高悬的红色指示灯终于熄灭。
手术室大门缓缓张开,紧随着被一众辅助医护人员推出的手术推车,一名穿戴着专业高新设备与深蓝色医护服的医师从门后稳步走出。
一位已在手术室门外咬着拳头等了将近十一个小时的母亲,顾不上腿麻,一瘸一拐地赶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追看正匆忙远去的推车上戴着氧气罩的女儿几眼,又赶紧回头追问上了摘下口罩后略显疲惫的医师,“医生,我女儿她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患者右小腿胫骨多段不稳定性嵌切骨折,粉碎程度不算很严重...测定是由灾难现场的石块钢筋导致的贯穿打击,贯穿导致骨折的同时并造成多处软组织损伤,而小腿血供也伴随着贯穿物长时间造成的压迫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所幸,根据现场抢险救灾人员的报告,患者的腿部下方在灾险现场曾留有多重可压缩缓冲物,而缓冲物的韧性也为钢筋贯穿时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减震以及贯穿后保证了足够且耐久的支撑空间,所以并未有明显的重物压伤。患者当时小腿血液供应正常,除了有较大程度的失血以外并没有组织受迫坏死的情况发生。目前患者主要的伤患处已经得到了相应的处理,十分顺利。”
“缓冲物?谢天谢地!”那位母亲泣泪满面,“她的腿是保住了吗?!”
“是的。您请放心,目前患者的状态良好,没有生命危险。我们更多的专业人员与技术设备也已经来到医院,详细的后续手术治疗方案我会再与您跟进。”疲惫的主刀医师轻轻拍了拍那位母亲的肩膀,继续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了。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激动的薄弱身影向着深蓝色的背影一再鞠躬。
外部走廊静音的电视屏幕上悄然滑过新闻报道字幕----
“...此次应对镜川萱台的严重地震灾害,都阙某匿名企业率先于当晚发起对灾区驰援。据悉,部分临时应急物资已于当晚通过多架私人航空设备送达现场,而后续赈灾资源与救援支持拨款也已陆空并用,陆续到达当地相关处理部门...根据最新通报,事发翌日凌晨,多个外地专业医疗团队与合作药企已通过申请加入萱台市救助行列当中。截至目前为止,已有其他多方都阙企业,尚江企业,环海私营组织,全国以及世界各地的慈善机构快速响应驰援,通过捐赠物资以及筹集善款的方式密切加入到赈灾的行动当中...”
二零一八年七月十六日,下午六时零一分,雨
萱台市中心医院
“节哀顺变,宁太太,您丈夫的情况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也感到十分遗憾...”
白色的身影如同冰冷的灯塔伫立在一旁,微微哀叹。座位上形容枯槁的中年女子埋头抹着眼泪,一边蜷缩着伤感,一边抽搐着不甘,连续几日的操劳与奔波使得她原本就弱小的身子此刻看上去更是消瘦了。
而连日问寻追踪着与自己紧系的生命线轨迹的她,终究只能抓住了其中一端。
“抱歉,孟女士...”
“小孟呀,你一定得撑住啊!...”身旁另一位不胜憔悴的中年妇女哭腔安慰着孟女士,轻轻搭在杏红色雨衣肩膊上的手不住地颤抖,“你闺女还需要你照顾,你得坚强...你一定不能倒下呀!...知道吗?...”
“宁太太呀...”又一位早已哭肿了眼的女性坐在一旁抽泣地安慰着,“草有一春,人有一运,咱没...没办法,有时候这就是命...你要想想你那个那么孝顺可爱的女儿现在还好好的,这一步...这一步跨过之后她以后一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陪着你...不像我...我...我那两个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孟辞初赶紧搂住了一旁声音已经被泪水噎得无比微弱的女性,“没事的,李太太,搜救队还在全力找,你一定要相信希望...会没事的...没事的....”
伤感与昏惑同时凝固在喉咙,孟辞初一时已经想不到还能说出些什么具有信服力的来安慰旁人与自己了。
“唉...都是可怜的孩子...你说这天是怎么的,都是好好的人儿非要遭这难,我们这些老东西却安然无恙坐在这里...还不如...还不如我这这把老骨头去替...”
“章姐你别这样说...”杏红的女士打断了一旁激动的哭腔言语,“你也一定要振作啊,祁大哥一定会挺过来的...呼...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再倒下给人家医生添麻烦了,现在医院也水深火热的...对了,张医生,现在医院的情况怎么样了,是不是病房快不够用了...”
一旁的白色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端来了几杯温水递给众人,温柔地回答:“你们不用担心,包括我们在内市里好几家医院这几天收到了很多捐款和物资捐赠,你们也能看到现在外面已经搭建了不少的临时医疗舱了,目前我们正在着手转移部分伤势较轻的伤患去那边等待观察。”
“唉...你们也辛苦了,张医生你是不是已经两天没闭眼了...”孟辞初极力抹去了脸颊上的泪痕,纸杯不禁被捏出了皱褶。
“没事,几个晚上下来,习惯了。你们更辛苦,还在前线参与救助的同僚也是。”憔悴的脸上刮起了一弯疲于消解无奈的笑容,浅得跟干涸的河畔一样。
“哎...真的不知道我们造了什么孽,我女儿今天早上醒了一下,她还跟我说她在梦里一直看到她被埋在那废墟下面的时候,说是...好多学生被压在一起,生死不明,脸也看不清了,他们的手机一直有人在打,手机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却就是没有人接了...你们说,那些同学的父母当时电话打不通得多着急多担心啊...他们又怎么预料得到那样的情况,现在又怎么去面对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遭遇啊...唉...”
“其他学生……”医者长叹了一口气,再无下文。
“唉,谁不是想自己的小孩总会是最幸运的那个呀...”祁太太手中的温水迟迟未饮,“做家长的担心孩子肯定多于担心自己的。”
“那我这个当妈的就更混蛋了!...上星期非要回什么乡下探亲,萱台出事那晚人还在回来路上,那荒郊野岭的什么消息也收不到,只顾得上自己,连第一时间的电话都没能打个过去...你说她那晚就那样被压在石堆下面的时候得多绝望啊...都怪我没用!”孟辞初紧捏着拳头,哪怕暮光此间垂吻,余晖片刻照耀,也定不下大腿上那只暖意渐褪的,剧烈颤抖着的手。
“唔?不对呀。宁太太您是说地震那晚吗?”张医生将手中的纸杯塞入回收桶,回身疑惑地问道,“地震的时候连我们这里的供电都中断了。后面好长一段时间,不,应该说是一整晚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市里根本打不了电话。我听别人说是好几条通信光缆当时都断了,而且萱河郊区那边那些信号发射基站和通信机房全都受到了影响,不是出故障就是塌了,连手机网什么的都停了...别说你们,我们当时想发条短信都一时半会发不出去的,都是后半夜才抢修回来。”
“这...怎么可能...”
“所以说,宁太太您女儿应该是做噩梦了,您不用为此过于内疚自责。”
医院走廊里陆续推过去几床伤者,不一会,那个浑身即溶浓缩咖啡味道的白色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远处,又消失在与污泥满身的医护人员同行的追赶中了。
杏红色雨衣外套悉娑作响,孟辞初捂着眼睛,屈腰将头埋了回去膝间,长叹一声:“如果那只是个梦,她岂不是...更绝望了...我岂不是...更罪过了...”
傍晚的金色没能击穿空气中那濛濛细雨沥漉出的灰暗,如期遁入苍白之所中与那抹独特的杏红交织烘托,好消弭一些此间浅灰色旁人的哀痛。
皆因杏红色是大橙色。
皆因橙色也可以是最悲伤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