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日寻芳 第6章 失之交臂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庄黛手捧书卷，慵懒地半依纱窗，读到起兴处，不由得随诗中词句，思绪飞远。

“苏轼说，品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明月、青松、清泉，寻常的景色在他笔下却勾勒出一副静谧的薄暮秋景。莲动、竹喧又极生动活泼。这样的好地方，无怪乎诗人想归隐。”

许青青一手托腮，另一只纤纤玉手托着一只素胎的兰花杯，细细品味诗中情味。

“王摩诘自安史之乱，做了安禄山的伪官之后，就有消极避世的心态，禅宗成了他灵魂的避难所。”庄黛欣赏王维的诗才：“然而，我更喜欢积极入世的辞章，比如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纵然宦海沉浮，然而斗争过，拼搏过，就无悔。”

“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亲近，我也喜欢勇于任事，经世致用的思想。”许青青含笑说道。

“经世致用。”庄黛低声反复念叨几次，只觉得豁然开朗。

她想：宝玉总说不爱念书，我却觉得通过读书为官做宰，是极划算的买卖。原来，我做什么，都是图它有用处、有用处。我竟是一个如此实际的女子。

她对于自己这样的认知有些惶惑，不知道这样的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不是坏人。

“听说新来了一位妹妹，怎么不来和我们玩？”院外传来瑛哥儿咋咋呼呼的声音。

庄黛低声对许青青说：“这就是我给你说的表弟贾瑛，家里都叫他瑛哥儿，因如今年岁小，常跟着姐妹们一块玩乐。他有点憨，你多见谅。”

许青青还不待回话，贾瑛已经走到门口。齐氏并不在院内，故而他不用请安直接就进来了。

庄黛已经收敛了刚才的小女儿情致，又端出一副端庄大方又有距离的模样，含笑说：“瞧你神清气爽，健步如飞，想来是大好了。”

庄黛请他坐下，又叫莺儿替他斟茶。

许青青回避不及，只好腼腆地给他见礼。

“多劳姐姐记挂，如今已经不妨事了 。”

贾瑛虽然回答庄黛的话，眼神却飘到许青青身上。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冒犯之处，只是新奇地挨着许青青凑过去。

眼前的女孩儿面容秀丽，皮肤白皙，比京中女子显得清丽婉约。两弯柳叶细眉下，掩映着秋水般含露的杏眼，鼻梁精致笔挺，一点红唇粉嫩，含羞带怯地半垂脸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这个妹妹仿佛在哪里见过。”瑛哥儿呆呆地说。

庄黛不由得站起身隔开他，笑说：“林妹妹也在梦里见过，许姐姐也在梦里见过，你这个梦倒是古怪，尽是姐姐妹妹们了，不知还有没有别人。”

瑛哥儿哪里不知道庄黛取笑他，便说：“没有了，再没有旁人了。”

这话极为大胆。

许青青心中不满，却不好发作，只能悄悄瞪他一眼。

庄黛忙说：“这是与我一同参加采选的秀女，论理，你该叫一声姐姐。因为如今殿选结果还没有出来，我便邀请她与我作伴。你看我们夙兴夜寐，勤学规矩礼仪，其艰难困苦与你上学无异。”

庄黛隐晦地点出二人的身份，提醒贾瑛要注意身份，不要犯傻。

贾瑛却恍若未闻，只笑说：“姐姐们功课劳苦，更应该劳逸结合，不如我去请宝珠妹妹一道，咱们一块儿玩投壶？”

庄黛知道他的左性，心中闪过一计，便说：“只怕今日不凑巧。我早上听说，姨父叫了家学里的夫子来，过问本年家学教学情况。又听说夫子对你赞誉有加，只怕姨夫一会儿就会问起你，少不得要叫你去考验一番。”

瑛哥儿脸色大变，哀叹道：“好好的，做什么提我。”他遗憾地对许青青说：“姐姐见笑了，既然今日不凑巧，改日我定寻了有趣的玩意来，给姐姐赔罪。”

许青青不语。

于是，贾瑛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庄黛见他走远了，才说：“我这个表弟，性情憨直。见到女孩儿，就更憨。让你见笑了。”

许青青却说：“食色性也，人天生能辨别善恶美丑，趋利避害、喜好美好的事物而排斥丑恶的东西，这本就是人的天性。我不因为他喜欢我的长相生气，只是他好没规矩。妹妹，我说一句过火的话，你不要介意。我们毕竟是待选秀女，他不论是憨直也好，狂浪也罢，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只会带累妹妹的声名。”

庄黛曾依稀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这府上的氛围如此，倒让她觉得这就是寻常，反而会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小心。

于是她为许青青另斟一碗清茶，满含歉意地说：“姐姐是为我好，我都知道。我以后会更避着他些。”

庄黛一瞬间就认识到，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与贾瑛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

许青青不是多话的人，她大多数时候更愿意倾听而非论述，听了合乎自己观点和心意的话，她就在心里默默记忆，听了不喜欢的观点，她也只是暗暗记在心里，面上不太显露。

除非极为亲近的人，她很少主动表达。

而庄黛懂她的心意，接受她的好意，她感到欣喜。若庄黛不接受，她也不会再劝。

庄黛与许青青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她像一盏香茗，越品越有味道，不浓烈却又回味绵长。

可巧，这日午后，宫里太监就来传旨。

齐氏、庄煜、庄黛、许青青领着小院里的人迎接，小太监与齐氏问过安后，却堆满笑容迎到许青青身边道：“恭喜贵人，贵人叫我好找，原来以为贵人还在驿站住着，谁成想，到了那里才知道，贵人已经在甄府暂住。我们马不停蹄过来，好在没误了正事。”

这话一出不止，庄黛颇有些意外。再看许青青，也是一脸疑惑。但她也是熟知礼仪之人，便含笑谢过公公。

于是阖府燃香跪拜，小太监念道：“江南府苏州县秀女许青青，名门淑媛，蕙质兰心，特册尔为贵人，赐封号昭，令择日进宫备礼册命。”

小太监念完，就把圣旨交给许青青。又对她说：“三日后是良辰吉日，请贵人跟着桂嬷嬷学习礼仪规矩，三日后卯时，我们来迎接您入宫。”

说着，给许青青引见桂嬷嬷。

“原来是这位嬷嬷，采选时便见过，如今有幸再得嬷嬷教导，有劳了。”许青青道。

桂嬷嬷规矩地请安，无话。

等到太监宣读完旨意，庄黛还有些期待，然而却未见有什么下文。

齐氏让人给小太监和嬷嬷们拿了厚厚的封赏，又低声问庄黛之事如何，小太监只是摇头说不成，却不肯再透露更多。

等送走了小太监，庄黛几乎维持不住笑容。

她不是不诚心与人相交，只是她难免心中疑惑，又有些嫉妒。

齐氏问过许青青，就和莺儿带着桂嬷嬷先去安置。

如今许青青是钦定的贵人，身份今非昔比，齐氏便不能再把她当女儿的玩伴，而是要尊她为陛下的皇妃。

庄黛和许青青站在院子里。

许青青手持圣旨，有些欣喜，又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庄黛，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尴尬局面。

对她来说，雀屏中选，是意料之外的喜讯。想到家中老父母和年幼胞弟，她心中酸涩又骄傲。我总算不负你们的期待和培养。我也有机会为家族带来荣光。

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和庄黛情同姐妹。庄黛素来有凌云志，她家中为此也做了许多准备，所有人都以为她必定中选，没想到却落榜了。她心中该多失落难过和难堪？

我怎么能在她面前表现出喜悦？

我又该如何安慰她才不显得落井下石？

我该如何平衡我心中的喜悦和对她的情谊？

许青青深感为难。于是她只能默然无语地看着庄黛，等待她的第一反应。

庄黛只觉得脸上滚烫。

她仿佛能听见下人们的嘲笑和议论，想到素日里对她采选颇为用心的老太太和姨妈，想到她因采选而不曾放在眼里的甄家众人……

素日多骄傲，此刻就有羞耻。

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许青青忙替她遮掩，拉着她走进屋里。

等关好门，许青青才说：“妹妹，人多口杂。若叫别人看见你的眼泪，他们不会为你悲伤，也无法对你感同身受，他们只会用流言来中伤你，又或者因你软弱而觉得你柔弱可欺。眼泪是最无助的东西。”

庄黛听见了许青青的话，她想擦干眼泪，但眼角却仿佛有个洞，不受控制地流下一串串泪珠。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想着挽回自己仅剩的颜面，所以她控制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独自哽咽。

许青青将圣旨安放在桌上。

她犹豫着伸出手，试探地搭上庄黛的肩膀，见庄黛没有抗拒，她才半搂住庄黛，轻声说：“妹妹，我与你交心，此刻我为中选欣喜若狂。然而，我也知道前程凶险，未必事事顺心。古人云，祸福相依。妹妹今日未能中选，或许是一种福气。而我……”

庄黛忙捂住她的嘴，说道：“即便是安慰我，也不要说一些丧气话，小心一语成谶。”

她对许青青的情谊，或许有一些利益考虑，但随着相处时彼此心意相通，反而有一种倾盖如故的感觉。

只是，骤然的身份颠倒，让她难以接受。

我怎么会嫉妒我的朋友？

我该如何面对我人生中最潦倒的局面？

庄黛只觉得她一瞬间就要被迫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