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仿佛一叶不小心嵌入心扉的轻柔绒羽,平日里悄无声息,但逢日落、日出,昨日情形再度上演,便如绒羽拨动心弦,能刹时让人痛入骨髓,痛不欲生。
自年前别久重逢,悱恻离情久未光顾,姬珣几已不忆过去三年日日造访的彻骨之寒是何种滋味,直至今日。
直至土影那句——“云姑娘不见了”——伴着艳阳烈日、萧瑟长风,落入耳中的刹那。
“什么?”
“土影!”
疾风一把搀住骤然没了血色的自家爷,瞪着土影,怒声道:“说清楚,怎么回事?你二人为何出门,什么叫云姑娘不见了?”
“不是不见!”
土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等不及擦把汗,语速飞快道:“爷,属下失言!云姑娘并非凭空消失,是被贼人掳走了!”
“掳走?!”
追影双目灼火,跑上前道:“谁人狂妄,敢在皇城根下动我南宁侯府之人?”
话音未落,他兀自醒了神,急转向姬珣与疾风,惊惶道:“爷,疾风,会不会是……”
姬珣已然回神,轻揉了揉眉心,而后翻身下马搀起土影,沉声道:“细细道来,到底怎么回事?”
“回爷的话,”土影站起身,回想片刻,又开口道,“许是担心爷的行动,昨儿个晚上云姑娘便睡得不甚踏实,今日一早便起了身,只依旧坐立难安,时不时得往门外瞧。”
“而后你便陪他出了门?”追影忍不住追问。
“并非如此!”土影摇摇头,继续道,“是姑娘走到外间时听见了几个丫鬟的话,说是乞巧将至,许多小姐公子都会替心上人备上节礼。在府里也是难熬,姑娘便禀了王爷,说要出门转转。
“王爷知她心思,并不阻拦,只嘱咐红云绿柳好生照看。属下与几位姑娘同行毕竟不便,便远远跟着。”
姬珣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了拳,十里碧翠入目成荒芜。
“你们去了何处?”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仿佛被野火灼过的枯木般,嘶哑而低沉。
“出事之地是在东市的玉琅阁……”
土影略去无甚紧要的中途,看了眼姬珣的脸色,继续道:“云姑娘入内时,属下怕扰了他几人兴致,便在对街的茶歇处小坐了会。约莫一盏茶后,属下突然察觉,好似自她三人入内,玉琅阁内再无人出来过,便不假思索冲了进去。”
土影脸上满是懊丧,声音低沉道:“倘若属下早些觉察出不对……”
“进去后如何?”
疾风不给他自我厌弃的时间,追问道:“人去楼空?还是一切如常,只她三人不见踪影?”
“玉琅阁内空无一人。”土影一面摇头,一面继续道,“只那人只带走了云姑娘,红云绿柳倒在原地,昏睡了过去。”
“昏睡?!”追影面色骤凛,厉声追问道,“她两人现在何处?醒了不曾?可有看清那人模样?”
土影摇摇头,神情黯然道:“还未苏醒。属下将两位姑娘送去了最近的医馆,那医师说两名姑娘吐息均匀、面色红润,应当只是睡了过去。”
“睡了过去?”
依稀有什么线索绕在一众麻团间,很快将要理出头绪。
疾风紧蹙着眉头,把土影的话颠来倒去嘀咕了好几遍。
直至萦回山间的竹林风飒飒又起,疾风眼睛一亮,转向姬珣道:“爷,昏睡,迷药!”
一夜奔忙的疲惫姗姗来迟,姬珣顶着满目血丝,哑声道:“如何?”
“迷药!爷!”疾风大步上前,高声道,“扮作商户将人带走,可觉得熟悉?”
“你是说……”
姬珣将将沉下脸,身旁的追影已然高喝出声:“九王子!昔日鄀国的小王子在琳琅街被带走,情状亦是如此!”
“端、华!”
紧握成拳的指关节嘎吱作响,姬珣紧咬着牙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怒意在眸间凝聚成形,汇作烈火,喷涌而出——
“咔啦!”
先是清脆的一声折断,紧跟着凛风骤起,以他为圆心,掠向四方。
折断声连点成片,十里翠竹摇摇,栖鸟惊而振翅,一时仿佛乌云蔽日……
“爷!”
疾风一把按住他探向马缰、“蓄势待发”的手,着急道:“而今情势尚不明朗,此时闯入宫中,与太子撕破脸皮只是小事,可……”
此时分说什么大局、大义,无异于火上浇油。
眼见他的脸色愈发阴沉,疾风倏地一顿,调转话头道:“爷,哪怕此事真是太子所为,而今他被禁足宫中,必不可能亲自动手!”
攥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松,姬珣转向疾风,哑声道:“你是说?”
疾风紧蹙的眉头舒展半分,继续道:“倘若此事当真如你我推断,绑走云姑娘之人十有八’九是南洛、南大人,爷若是信得过属下!”
疾风松开他的手,拱着手,神色凝重道:“爷,给属下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的功夫,属下去把南洛大人‘请’来!”
如此既能避免与端华刀剑相向,又能寻得真相。
理智上清楚此乃当下最两全其美的解法,情感上……姬珣攥着缰绳的手越发用力,两眼死死盯着宫城方向,瞳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
只是去趟岚河,宋晞尚且如坐针毡,他对宋晞的情谊只多不少,而今对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又如何能安待府中?
他自来清楚,“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从来并非文人夸大其词,只不想今次的来势如此汹汹,只是望着那座熟悉又陌生的皇城,脑中掠经一线别离的可能性,内里突然气血翻涌,而后——
“噗!”
“爷!”“爷?!”
几人神色大变,立时蜂拥上去,手忙脚乱扶住姬珣。
“爷,可还好?”
“还不到十五,怎会突然……”
“云姑娘不在,该如何是好?”
疾风已顾不上太多,厉声吩咐道:“金影木影,带爷回府!火影,你先行一步,让赵府医先去爷屋里候着!”
“是!”
“追影,”疾风目色一凛,沉声道,“与我一道去请南洛大人过门一叙!”
“是!”
*
一个时辰后,日上中天时。
南郊别庄杨柳蔫枝,菡萏垂首,蝉鸣声声正聒噪……晴丝摇荡的门口,只着中衣的姬珣顾不得赵府医再三劝阻,顶着两靥苍白,正徘徊在廊下。
“爷!”
火影送来刚煎好的药,看清他模样,急得直跺脚,语速飞快道:“云姑娘还等着你去救她,爷,务必养好身子要紧!”
姬珣垂目看向他手里那碗久违的,自打宋晞回来便再不曾用过的汤药,心口一颤,一时只觉五内俱焚。
“我……”
扶着廊柱的手倏而用力,姬珣正要开口,忽地一阵惊鸟展翅而起,马蹄声穿过竹林遥遥而来。
“是追影疾风!”
认出来人的身影,火影眼睛一亮,一时也顾不上让他用药,搁下药碗往林间疾走两步。
“追影!疾风!”
“吁——嗯!”
疾风连忙拉稳缰绳,等不及翻身下马,拱手朝姬珣道:“爷,人带回来了!”
他正要转身看向紧随其后的追影与南洛,却听“飒”的一声,一支来路不明的长箭穿过十里青竹,掠经他鬓边,直击姬珣面门。
“小心!”
“爷!”
火影一声怒喝,灵巧调转身形,拉住姬珣手腕,往斜侧方倏地一让!
“嗖!”
“嗡——”
长箭钉死在廊下,尾羽依旧颤动不休。
“有封信!”
火影一脸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迷糓司南已急追流矢而去。
追影提着南洛翻身下马。疾风目力过人,一眼瞧见那锉平了的箭镞前方钉着一纸书信。
他迅步上前,拔下长箭,翻开书信,看清上头的字,目色倏地一凛。
“如何?”
姬珣眼里浮出莫名,行至身旁,侧过身看。
「真相大白日,美人魂消时」
十个大字仿佛十支弓箭正中眼瞳,姬珣双瞳骤缩,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信,面沉似水。
“爷?”
追影提着南洛姗姗来迟,看清信上的字,神情一慌,一把提起他前襟,怒道:“你们把云姑娘怎么了?说话!!”
南洛被勒着脖颈,一张脸很快涨得通红,满眼无助,偏偏说不出话。
“追影!”
火影按捺不住,顾不得疾风连声劝阻,大步上前,一脚飞踹向南洛胸口!
“哗啦!”
“咳咳咳!”
南洛仿佛断了线的纸鸢,跌进泥里,摔得灰头土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话!”
眼见他几个仿佛成了要人命的罗刹,南洛动作一僵,低垂下头,脸上浮出惊骇之色。
“不、不、不知。”
“不知?!”
看他畏首畏尾支支吾吾模样,追影怒从心起,一把拽住他前襟,盯着他道:“你敢说今儿个早上玉琅阁内发生之事与你无关?”
“有、有关!”
南洛的脸渐渐涨红,却不敢再反抗,握着他的手,挣扎着解释道:“还没到宫门,就被劫走了!”
“什么?!”
追影手一松,南洛摔坐在地,浮尘刹时纷扬。
“被劫走了?”他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向姬珣,眨眨眼,又转向南洛,厉声道,“被谁劫走了?”
南洛下意识往后一缩,余光里瞥见姬珣的身影,躬缩着脖颈,拼命摇头道:“那人身手不凡,东宫侍卫亦非他对手!”
“东宫?”
姬珣如梦方醒,顶着苍如霜雪的面容,拖着血迹斑驳的衣摆,徐徐上前。
惊惧、惶恐、震怒、残暴、哀伤……种种情绪于他晦暗的眸间糅成难以名状的阴冷,只一眼,南洛瘫软在地,叩首求饶道:“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
“饶命?”
嗡嗡蝇乱、烈烈骄阳于他无妨,姬珣站定在南洛面前,幽如深海的瞳仁将他禁锢其间,冷声道:“今日之事,是端华指使?”
南洛一怔,明白他话中意,浑身颤抖地摇着头道:“并非太子爷的主意,是、是在下见太子爷被禁足东宫后便郁郁寡欢,听闻云姑娘随同世子爷进了惊,想着、想着……许能换太子殿下高兴。”
“换他高兴?!”
气血倏而上涌,姬珣眼里染上狠戾,倏地抽剑出鞘,剑尖直抵南洛颈下——
“爷?!”
“啊!!”
一线血沫扬入空中,疾风大惊失色,变了调的惊呼与南洛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并响起。
林中群鸟振翅,乌泱泱仿佛遮天蔽日。
方才那一剑仿佛用尽了姬珣周身气力,少顷,只听哐啷一声,他扔下手中剑,瞥了眼抱着手腕满地打滚的南洛,手里的信微紧了紧,头也不回,大步朝门里走去……
“扔回东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