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啁啾——啁啾——”
城西郊外,旷野田间。
凉风习习的夜半,忙碌了一日的祖孙俩捧着甜瓜,摇着蒲扇,正在院里纳凉。
两眼浑浊的爷爷正喃喃重复着自他爷爷口中听来的话本传奇,神色懵懂的孙子盯着芦草间上下飞舞的流萤,双目炯炯听得陶醉。
忽听嘚嘚一阵声响,地面震颤,芦草间惊起一阵流萤。爷孙俩没来得及抬头,只觉几道劲风掠过,披着晚月的数匹骏马已穿过栅栏外、田埂边,朝波光潋滟的岚河方向飞掠而去。
“驾!”
“嘚嘚——”
又小半个时辰后,岚河岸边,齐人高的芦苇荡前,风声、水声、芦草声外,若有似无的犬吠声惊得战马惊蹄。姬珣几个脸色骤变,纷纷稳住缰绳,翻身下马,沿着茂密葳蕤的芦苇荡,涉水而行。
簌簌——簌簌——
不多时,借明朗的月华,丛丛流萤飞舞之地,他几人看清数丈之外,那栋仿佛与周遭荒野融为一体的岚河别庄。
“难怪近旁不见人家!”
追影随手挥去紧叮他不放的三两蚊蝇,伸长了脖颈左顾右盼,又缩起脖颈,转头朝疾风嘀咕道:“鬼影森森的,风又那么大,三更半夜出了狗叫,竟别无灯火。家有老人小儿者如何能忍得了?”
“的确如此。”
疾风顺着他的视线张望片刻,转向姬珣道:“爷,上次来也是如此,除却犬吠,庄内仿佛别无声息。”
姬珣早已蹙起眉头,沉吟片刻,低声朝左右道:“肉骨可带上了?”
追影提了提肩上的背囊,颔首道:“爷,都带了!还带了些迷药,以防万一。”
“好!”
姬珣凝目望着黑沉沉的遥处,目光忽闪:“走!”
“汪!”
“汪汪汪!”
流水潺潺,浮云来去,影短影又长。
藤蔓簌簌、砖墙斑驳已然可闻。越往前走,院里的犬吠声越是激烈,间或还有撕裂与呜咽声,仿佛……仿佛饿了好几天,不曾进食的群狼正分食同类中最孱弱不堪的那一只。
如是想法掠过脑海,姬珣心一颤,近前的步子猛得一顿。
“爷?”疾风几人跟着回头,面面相觑道,“怎么了?”
“无妨。”姬珣轻舒一口气。
迎面而来的风里荡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他将没有由来的念头甩出脑海,望着面前那堵仿佛高耸如空的砖墙,低声道:“带的肉骨生的还是熟的?”
追影一怔,神情茫然道:“时辰太紧,没来得及下锅。爷是担心?”
“无妨。”姬珣仰起头。
正巧流云遮晚月,天地间仿佛只风声呜咽,鬼影憧憧,听得人莫名心惊。
“只不知平日里喂他们吃什么,若是吃不惯,怕是不着道。”他转身朝向左右,面色凝重道,“听动静,院里狼犬必不在少数,且都饿了许久。万万小心,务必自保为上!”
“是!”
疾风追影并三影齐齐拱手。
片刻后,姬珣惊觉萦绕他心头一整日的惊悸与惶惶或许并非全无因由。
一行六人攀上院墙不多时,追影将将点上迷烟,流云散去,月华倾落,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的眼睛陡然靠近!
“呜嗥——”
“嗥——”
“疾风,你说院里养着什么?!”
看清那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狼眼,追影说出口的话倏而变了调,执着迷烟的手紧跟着一颤。
半截香灰坠进院内,不偏不倚,正掉在最前方那头狼背上!
“嗥!!”
头狼后背吃痛,挣扎着引颈嗥叫。
不等墙上几人回神,后方那一众饿狼仿佛有人鞭挞般,立时龇着牙、咧着嘴,张开了利爪,争先恐后往他几人扑来!
“它们这是饿了多……”
“追影?!”
追影一脸懊恼地搓搓指尖处的灰,刚侧身看向攀在身旁的疾风,眼睛余光里倏而掠过对方猝然失色的脸!
却见疾风一手攀住墙头稳住身形,另一只手猛地抓向他——
“呲啦!”
追影只觉后背一凉,前襟被疾风拽住刹那,衣帛撕裂声与饿狼撕咬声齐齐落入耳中。
追影心一颤,仿佛被人牵着线般,徐徐转过头。
“汪汪!”
“嗥呜——”
流着涎水的獠牙只在耳畔,锋如利刃的狼爪离他方才所在只寸步之遥!
“跳!”
不等他回神,疾风一声厉喝,拽着他的衣领,往院墙外纵身倒去!
又听呲啦一声,背上的包袱被狼爪扯断,七八根肉骨兜头朝他两人砸来!
“追影!”
“疾风!”
芦花纷纷,芦草靡靡。
照着晚月的一切遥远而朦胧。
追影双臂挡在脸前,直至姬珣与火影变了调的惊喝遥遥传来,他立时睁开眼,而后才瞧见院墙上方,他两人方才攀伏之地,墙灰粉尘簌簌落下。
那一条条饿狼,仿佛为漫布的血腥气所吸引,正不管不顾往院墙上方扑!
“追影!”
姬珣火影几人跃下院墙,大步朝他两人走来。
“可还好?可有受伤?!”
“无妨!”
追影飞快站起身,顾不得满身酸痛,一面拍打衣上的尘土,一面咧嘴笑道:“还好院墙够……”
“高”字没能出口,扑簌簌一阵响,几人只觉头顶上方一暗,抬眼望去,却是那匹眼冒绿光的头狼,而今已跃上墙头,迎着晚月,流着涎水,仿佛夺命摄魂的罗刹!
姬珣脸色微变,立时护住追影,大步往后方撤。
“快走!”
话音方落,但见那头狼仿佛睨了一眼四下,倏地仰起脖颈,朝月落之地引颈长嗥。
“嗥呜——”
旷野苍茫,长啸如诉。
刹那而已,院内那十数饿狼倏地停下刨墙的动作,仰头朝遥处齐声长嗥。
姬珣心一沉,正担心是否会有野狼被吸引,却听院内刨地挠墙声又起。
十数饿狼仿佛发了狂般,争先恐后攀上院墙。
“爷!”
第二条、第三条……跃出院墙只时间之别!
墙外众人脸色骤变。
“看它们反应,”木影侧身朝向另旁的姬珣与火影,沉声道,“似特殊训练过!”
“你是说,”火影目色骤沉,“有了血腥气便愈加发狂?”
“狼犬本就野性难驯!”木影颔首,沉声道,“且他们肚子空瘪模样,怕是饿了许久!”
“难怪不必旁人看守!”
追影面沉似水,又转向姬珣道:“爷,院里情势莫测,不如明日再来?”
姬珣回望向灯火寥寥的遥处,沉着脸道:“不可!今日已然打草惊蛇,明日再来,怕什么都不会被留下。再者,芦苇丛后方已有人家,你我离去,他们当如何!”
想起路过时偶然瞥经的一老一少,追影目色骤凛:“是!”
不容他几人多话,一声嗥叫穿过长夜,却是那十数饿狼跃出院墙,颇有阵仗的自左右双方包抄而来!
“不留活口!”
“是!”
一道银色剑芒掠经四下。
月华倾落之地,刀光剑影,鬼哭狼嚎!
约莫一炷香后,确认最后一条饿狼咽了气,几人顶着满身淋漓,提着血淋淋的长剑,攀过院墙,潜入别庄而去。
“吱——呀——”
他几人彼时的直觉并非臆断。
大门摇摇欲坠,穿堂风呼啸而过,目之所及……斑驳、空荡,除却四下惊逃的蚁鼠,随风摇荡的蛛丝,四下别无他物。
“此处?”
追影几人顶着满脸不可置信步入正堂,面面相觑道:“是座荒宅?”
疾风一面张望四下,一面朝姬珣道:“爷,会不会是陷阱?”
——莫不是谁人看懂他几人动向,特地设了个圈套,引他几人上钩?
“不会!”
姬珣神情肯定,示意他几人道:“你们看那桌椅!”
众人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墙角那张少了条腿的四仙桌。
“有人坐过的痕迹!”
追影大步上前,用力推了推那桌子,一群蚂蚁自桌角惊散而逃。
“爷,”他抬起头,目露不解道,“并非机关。”
“我的意思是,”姬珣眯起双眼,徐徐道,“此处依旧有人出入,”他转身看向院外,若有所思道,“当是方才那群狼犬的饲人。再者,若是为恭候你我而设下的陷阱,屋里怎会空无一物?”
该满布陷阱才是。
“爷!”
话音未落,疾风一声厉喝,众人齐齐转身。却见他一动不动盯着追影脚下,目色凛然。
“疾风?”
追影一脸莫名地看看他,又看向自己脚下,神色茫然道:“怎么了?”
“这是?!”
木影近前两步,指着同个地方,眼睛一亮。
“是条缝!”
令他两人惊愕、惊喜之处自然不只是为灰尘遍布的木板上那道平平无奇的地缝,而是为——
“滴答——滴答——”
狼血经由追影手里的三尺长剑,滴落剑尖,本该汇聚脚下的殷红却并未如寻常那般汇成一滩,反而……
“渗下去了?!”追影眼睛一亮,高声道,“爷,下面是空的!”
“叩叩叩!”
火影已经原地趴下,侧耳静听片刻,颔首道:“的确是空的!”
姬珣眼睛一亮:“桌子移走,木影?”
“是!”
不时后——
五柄长剑切入同侧,依着木影的指示,朝同个方向用力一掀!
“哐啷!”
“咳咳咳——”
依着墙角的地板被掀开,大片浮尘应声而起。
“这是?!”
众人惊咳不止时,姬珣已大步上前,看清木板下的情形,双瞳猛得一缩。
一行行、一列列……与昔日在槐安楼所见、今夕藏在竹月阁一般无二的木匣子,满满当当,摞满了整个地下!
所不同是,此间的木匣不知被深埋地下多久,大多已生霉发腐,藓苔丛生。
姬珣盯着那一排排木匣,眼里仿佛结了冰晶,语气凝了霜雪。
“打开!”
疾风几人大步上前,一人找准一匣。
哐啷啷一阵响,掌风之下,一整排木匣盖刹时四分五裂。
“这些是?”
正巧拂晓的晨光穿过群川与旷野,照进空荡的庭院,掠经一张张困惑又惊愕的脸,又投照至排排金灿灿的黄白之物上。
仿佛为金子的灿灿所灼,追影倏地倒抽一口凉气,圆瞪着双眼,喃喃出声:“能抵多少……”
——能抵多少堰坝堤防、多少村落河道,又能抵多少人命官司?
原来如此。
几多转手、层层遮藏……谨小慎微的韩家父子何以放着那么多堂皇门楣、多金商铺不顾,偏偏收下了这间看似平平无奇,破败,乃至凋敝的河边别院?
因它实在破败,谁人看了,都不会以为此间主人身份尊贵。
因它内有乾坤。贿银不必经由槐安楼,便已入了韩阙名下。
——便是花魁与历年工事的隐秘被窥探、被识破,他韩家父子依旧清清白白,与历任花魁不曾有过任何牵扯或往来。
一国之相,果真盖世之才!
姬珣举目远眺。
遥处群川连绵、碧瓦朱檐,天光分明已大亮,如何依旧照不清,此间影影绰绰、昏晦不可告人。
“疾风?”
疾风上前一步,拱手道:“爷?”
姬珣面色不变,遥望着远方,沉声道:“传信给二殿下,务必让方将军亲自前来!”
“是!”
*
回抵南郊,日头高悬,时已近午。
姬珣正记挂着留待府内的宋晞用膳不曾,嘚嘚的惊蹄声响起,几人齐齐回头,却是奉命陪伴宋晞左右的土影,不知为何,正火急火燎飞驰而来。
“土影!”
姬珣立时稳住缰绳,厉声道:“怎么回事?”
他几人清楚宋晞于他的不同,而今多事之秋,断不会留她一人独自离庄!
“爷!”
眨眼功夫,土影已至跟前,颤声道:“爷,云姑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