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南巷!你们!北街!”
“副使,南巷昨日刚去过……”
“休要多话!南坊北巷,再给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搜一遍!”
“是!”
……
天刚蒙蒙亮,京城南郊,新妇将将开门,稚子仍在酣睡,炊烟不曾升起,连林间的早莺都还未曾婉啭,十里竹林外,威风凛凛的一众南宁府兵已整装待发。
新妇对此见怪不怪,端起木盆,碎步至河边淘米浣衣。
原因无他,眼前这般情形,已接连数日。而今不只茶楼酒肆,连学中小儿、闺阁娘子都已知晓——
几日前南宁别庄内入了贼,丢了件千金不换的宝物。
若非如此,素来韬光的南宁侯府怎会如此大动干戈,不仅出动所有府兵,甚至劳烦回京探亲的南宁小侯爷亲自领兵、“走街串巷”!
辰光倏忽。
夕阳西下时,妇人于岸边又逢南宁府兵,同此前几日一样,垂头丧气、败兴而归。
又三刻,胡子拉碴的南宁侯世子迎着晚月风尘仆仆而还……
南宁别庄门口,廊下灯笼正随风轻摇。
一阵灯影摇曳,廊下的姬珣只觉天旋地转,脚下倏地一趔趄。
“爷!”
疾风追影大惊失色,立时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他臂膀,紧张道:“可还好?”
姬珣紧拧着眉头,一手撑住廊柱,一手朝他两人摆手,哑声道:“无妨……”
神色间又怎似无妨模样?
三日而已,姬珣仿似一夕回到了病体羸弱的半年前,拂过廊下的晚风便能让他咳嗽连连、直不起腰。
“公子回来了?”
听见廊下动静,一早守在屋内的红云绿柳快步迎出门,看清来人模样,未语先蹙了眉。
“怎得……”
“红云!”
绿柳睨她一眼,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福身行礼道:“公子可算是回来了,今日嬷嬷做了公子最爱的南瓜排骨汤,煨了一晌午,只等公子回呢!”
红云回神,立时让至一旁,盈盈行礼道:“公子快进来!”
“咳咳!”
姬珣微拧着眉尖,举目望向堂下。
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更比往日的笑语相迎。
桌上满满当当皆是他平日所好。
换作以往,他必会牵起宋晞的手,坐定桌前,笑着接过不论谁人递来的汤盏。
而今……
“哕!”
“别离”两字掠过脑海,姬珣心上一阵抽痛。
眼前所见倏而变相,他下意识撑住廊柱,一阵干呕。
“爷?!”
“公子!”
疾风追影箭步上前,红云绿柳花容失色。
“不碍事!”
姬珣拂开几人伸向他的手,顶着两靥苍白,朝他几人挤出一抹牵强的笑,摇头道:“疾风追影,你们自去用饭,我……”
“坐下用膳!”
一道声若洪钟的怒喝自里间传来。
廊下几人齐齐抬头,却是鲜少过问晚辈日常的南宁侯,噙着满目怒火,穿过垂花门而来。
“成何体统?”
行至桌前,他倏地负手在后,满目担忧已遮掩不住,说出口的话依旧冷硬如昨。
“杵着作甚?还要为父请你过来不曾?”
姬珣神情微忪,抵着廊柱的手微微一松,倏地垂下眼帘,思量片刻,摆摆手屏退左右。
待疾风追影退出廊外,他仔细理了理衣襟,迈过门廊,朝南宁侯倾身作揖:“父亲,孩儿不孝,让父亲操心!”
南宁侯看他许久,眼里交杂着理解与无奈,叹声道:“坐下说话!”
“是!”
姬珣提步行至桌前,与南宁侯同坐。
待他坐定,南宁侯端起手边碗盏,执起汤勺,舀了小半碗汤。
“喝!”
咚的一声,热气腾腾的汤碗出现在面前。
南宁侯提起手边的帕子,神情严肃,不容拒绝。
姬珣垂目盯着出现在面前的汤盏,搭在桌上的双手倏而紧握,心不受控得一颤。
为人子者,多年不曾承欢于膝下,三年多前让父亲夜不能寐过一回,三年后何以又是如此,又是父亲为他劳心,为他牵挂。
“爹……”
话没出口,他已红了双目,哑了嗓音。
知子莫如父。
不等他把话说完,南宁侯大手一挥,沉声道:“拂衣不会有事!”
“哐啷!”
汤勺被衣袂掀翻在地,自小谨遵的饮食礼仪抛诸脑后,姬珣倏地倾身朝前,一手撑着桌沿维持平衡,一手拉住他衣袂,追问道:“爹知道阿晞在何处?”
南宁侯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倏地扔下手里皱作一团的帕子,双手撑着双膝,长叹一声。
不等姬珣追问,南宁侯狠狠瞪他一眼,指着他面前早已没了热气的汤碗,厉声道:“把汤喝了,再说……”
被牵住的衣袂倏地一松,不等他说完,姬珣倏地捧起汤碗,仰着脖颈将碗中汤一饮而尽!
“爹,但请明言!”
南宁侯喉头一哽,对上他满布血丝的双目,诸多道理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虚长年岁,怎得还是如此?”
南宁侯眼里掠过一丝伤怀,很快错开目光,思量片刻,抬眼朝他道:“我儿自小聪慧,怎又因关切乱了神?”
他轻叹一声,继续道:“真相大白日,美人魂消时。我儿可看得明白,那幕后之人所求并非拂衣,并非靡音族圣女,而是,”撑着膝盖的手倏而紧握,他眼神微凛,沉声道:“你二人的缄默!”
“我二人的……缄默?”
仿佛一声闷雷震于耳畔、惊于心上,姬珣猩红的双目倏而圆睁,屏着呼吸,眼里满溢出不可置信。
前朝至今时,执棋之人“雄韬伟略”,费劲心力织出了一张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网。
——仿佛一只无形无影的庞然巨兽蛰伏于祈国上空,让庙堂江湖、举国上下皆活在它投落的阴影之下。
朝堂动荡与它无关,朝臣来去只是寻常……至于布衣百姓,荡若浮萍、命如草芥,蝼蚁而已。
青峰堰、琉璃村,枣林之祸是因它而生;朝荣太子病殁,先帝嘉顺沉疴难愈,乃至改朝换代,是间接因它而起。
夜探岚河别庄后,真相离他们分明只半步之遥,是他不知收敛,将铠甲下方最柔软之地明晃晃昭于人前——
「美人与天下,世子爷心中孰轻孰重?」
脑中不合时宜地响起昔日代峦于舍然亭内设局时所言。
奈何昨日局易破,今日成两难。
月溶溶,影昏昏。
炉中梅落旧袅袅,风细柳斜斜。
“我……”
良久,姬珣紧盯着夜色昏沉的窗外,紧攥成拳的双手骤然一松,正要开口,窗上香炉里的烟微微一颤。
“爷!”
大门被推开,夜风拥着风尘仆仆的金影,大步冲了进来。
“金影?”
姬珣神情一怔。
他几人相处虽自如,五影并非不知礼数之人,父亲在内,金影怎会不请自入?
将将松开的手复又紧握,他神情骤凛,沉声道:“出了何事?”
“爷、侯爷!”
金影朝两人拱手作揖,听清姬珣的话,飞快摇摇头,又点点头,两眼放光道:“爷,去槐安楼!”
“槐安楼?”姬珣蹙起眉头,面露不悦道,“你让我现在去槐安楼?作甚?”
见他误会,金影急得连连摆手,抓耳挠腮道:“爷,安妈妈、今日、出门,楼里、新姑娘!”
楼里来了新姑娘?
姬珣眼里不解愈甚。
不等开口,守在门口的疾风追影按捺不住,推门而入道:“金影,爷与侯爷有事相商,新花魁之事不急于一时。”
“并非为花魁!”
金影急得说了句顺溜话,满脸涨红道:“去了、便知!”
去了便知?
而今府中上下谁人不知他最悬心之事为何?
金影并非不分轻重之人,火急火燎回府只为让他去槐安楼一趟……
安妈妈带回的新花魁莫非是?!
姬珣撑着桌沿的手不自禁发颤,内里因着不受控的念头翻江倒海、心声如雷!
“爹!”
不等开口,残影掠过堂下,眼前所见骤然一空。
“儿子去去就回!”
“爷?!”
堂下几人大惊失色,齐齐转向南宁侯道:“侯爷,这?”
“驾!”
“嘚嘚嘚——”
月影斜落,一墙之隔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南宁侯倏地拂袖而起,厉声道:“还不快追?”
“是!”
三人躬身退出门外,急追姬珣而去。
*
十里碧依水,星河如昨人不复。
因有新人揭面,除却月前花魁竞价时,是夜的槐安楼比之平日更是摩肩接踵、笑语欢声。
二楼西南角的雅间似与堂下嚣喧格格不入。
桌上茶水热气渐歇,桌内依稀空荡。忽闻窸窣一声,看台旁的落影微微一颤,却是道人影隐在不分明的角落,正眯眼俯瞰楼里楼外。
“嘭!”
雅室的门被推开,熟悉的动静伴着夜半的月华与晚霜席卷而入。
木影见不见怪,朝来人轻一颔首,侧身让至一旁,眼神示意姬珣上前。
紧攥着披风的手倏地一松,胸口因骤然涌入的温热一阵疼痛,姬珣下意识蹙紧了眉,等不及吃口茶,大步冲上看台。
堂下荧荧灯火,煊如火树银花。
昨日形如月牙的高台变了模样,转而修成杜若模样。梁上翩跹而下的轻纱依旧缥缈,只颜色不再是纯白,转而换成了一袭淡雅温婉的碧缥。
台上女子——于正中低眉弄弦之人——左不过十五六,一袭妃色罗裙衬出她袅娜多姿、窈窕身段。
袅轻纱遮不住她肤若脂、眉如月。
最是眉心一点黄,让她仿佛俗常的美,倏而多出几分碧依河畔不可多得的高雅与出尘,又仿佛多出几丝邻家青梅不谙世事的笃信与天真,只一眼,便能让人魂牵梦萦,神思不属……
堂下宾客纷纷翘首,神情迷醉,忘了此间是何间。
唯一不同,是西二楼雅间的看台。
“这?”
确信堂下女子并非宋晞,姬珣撑着栏杆的手倏而用力,眼里泛出遮掩不住的失落,转向木影道:“她是?”
“依着爷的吩咐,属下与金影二人一直守在槐安楼。”
木影轻一颔首,看了眼楼下,轻道:“如爷与姑娘所料,今儿个一早,天还没亮,安妈妈便只身一人去了雍山。堂上女子名唤杜若,便是安妈妈去了一趟雍山后,自山里带回的新花魁。”
“花魁?”
姬珣低语喃喃,错觉自己的心被来时路上的风紧紧裹缚其中,若非如此,怎会愈跳动,愈疼痛难忍。
“你们……”
夜奔的疲惫姗姗来迟,他下意识按向自己心口,紧蹙着眉头,哑声道:“着急唤我前来,是为看这位新花魁是何模样?”
“并非如此!”
木影慌忙摇头,眼神示意他道:“爷,看她的额黄!”
“额黄?”
姬珣一怔,垂目再看——
蕊如金丝,叶如兰草……撑着栏杆的手倏而用力,姬珣眸光一颤,陡然前探。
“那是?!”
金丝兰?!
举目祈国上下,闻其名者虽多,知其貌者有几人?
“嘭!”
“爷!”
不容他细看,又听哐的一声,房门再次被推开,却是金影几人喘着粗气,飞快闯了进来。
“可还好?”
三人疾步冲向看台,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堂下,又看向他道:“是了,那额黄……”
金影急得挠头,伸手指着台上道:“爷!看!”
姬珣自初时的震颤间缓过神,朝他轻一颔首,开口道:“唤我前来,是怀疑那位姑娘眉间的额黄,或与阿晞有关?”
金影急急颔首,又摇头道:“爷,不仅、鹅黄。”
“不仅鹅黄?”
话音未落,堂下倏而杳然。
几人垂目望去,正见那正中的姑娘盈盈起身,不必开口,早有两名小厮上前来,一人搬走瑶琴,一人奉上一支长笛。
“倒是个多才多艺的。”
见她接过长笛,追影嘟囔出声:“丝音那般出众已是不易,不知竹音……”
话没出口,但见台上女子端起长笛,横于唇下,泛着潋滟的秋水骤而低敛,而后——
“嘟——”
笛音自台上涓涓而出,空灵如山泉映月,幽回如松林晚归。
堂下客仿佛刹时忘了欢闹,神情如痴如醉,如梦似幻……
旧人有言:“此曲只应天上有”,莫非正同此时?
不同于满堂心弦动,西二楼雅间的看台上依旧一片死寂。
“爷,这?!”
听出些什么,疾风神情一怔,没来得及开口,余光里倏而掠过一道残影,正是满目疲惫的姬珣倏地瞪圆了眼,猛扑向栏杆,目眦欲裂。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天下见过金丝兰者寥寥,闻过《不知》者有几人?
便是金影木影,怕也只闻片段,不知他置于梳妆匣内的最终版本是何模样。
——梳妆匣内的《不知》,是独属于他与朝华的密语。
“疾风?”
不必他赘言,疾风目光一凛,沉声道:“爷,属下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