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平静地将伦敦的大街小巷让渡给无垠夜色。路越走越窄,似乎前方已无路可走,每每又能柳暗花明,直至月上柳梢头,拨开纱帘似的白色迷雾,羊肠的尽头显露出广阔荒原的真容,眼前豁然开朗,就好像即将窒息时忽然冲出水面,充足的空气萦绕四肢百骸,浊气尽吐。
远远地,荒凉的平原上耸立着一处单调的山丘,清寒月色下,背风处一座冷寂的小教堂像直不起腰的老人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教堂里透出微弱的烛光,甚至远不及海洋中群星的倒影闪亮,忽明忽暗,却经久不熄,如同陵墓中的长明灯。冷风旋起几根荒草,古钟时隐时现的翁鸣像被来自远古的风惊扰而低低抱怨。
他们先是跑,后来跑不动了,变作了快步走,这时长行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腰身弯曲,双手搭在膝盖上,疾速地喘息着,调集全部意识忽视肚子的咕咕叫。黑夜一望无际,月光将荒原上唯一的巨大枯树勾勒出轻薄的光边,爱屋及乌地点亮了枝头几点寒鸦。
鸦叫凄清,像投入水中央的石子,嘶哑的声音涟漪般层层叠叠荡漾开去,天地星月是海岸的礁石,涟漪抵达时已筋疲力竭,波澜不惊。
像一幅看似绚丽,实则着色极少的简易油画。
“我们去那里躲一躲。”邹小姐指着教堂说。
“这是哪儿?”
长行没有动,这里是典型的英国乡下,他们用脚就能走到这儿,说明囚禁他的地方在城乡边陲,想着不按常理出牌的布鲁诺,说不准正是在伦敦东区。
“放心,绝对安全,是我们组织对女性的一个救助点,”邹小姐催促道,“我们先进去再说。”
长行却悄悄向后挪了几步,说道:“我还是赶快走,最好能赶上明天早上回国的船。你借我些钱,我打了欠条,让周崇礼先垫还给你。”
“诶呀,你说得这样可怜做什么,你落难,给你些盘缠应当应分,只是我现在身上没有,不如先进去歇歇再作打算。”
长行拢了拢肩上的褡裢,皱眉道:“或者我们先去使馆,令尊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倒是想直接找周崇礼去,但不知道周崇礼被分配到了哪个港口。脑海中布鲁诺的那句“……和你一起搅事儿的同学……”挥之不去。他忽然感觉到天地是那么庞大,自己如此渺小,他不敢再去信任任何人,如果有天平,他觉得自己的心更偏向周崇礼一些。但这不应该成为伤害邹小姐的理由——在尘埃未落定之前。
喜怒无常的雨点像一阵透亮的绣花针降落在荒原上,邹小姐的目光混杂其中,刺在长行裸露的皮肤上,如芒在身。雨珠细密,在空中连成一幕幕曼妙的雨帘,宁静地阻隔着他们与教堂之间的乡间小路。
邹小姐抬手,雨滴迅速湿润了指尖,她转而遮住头部,说道:“下雨了,我们先去避避雨再说吧。”
长行找不到借口规避大自然。一道闪电将沉沉的天空劈成两半,将教堂照成阴暗的蓝紫色,他还是更喜欢晚霞笼罩中葡萄酒色的大海。
尾随而至的雷声下,邹小姐打头,拽着长行,敲响了教堂的门。半晌,一位黑袍修女举着一盏煤油灯探出脑袋,这身装扮和背景画相配得几乎融为一体。这名修女似乎认识邹小姐,二话不说便放了他们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教堂被与世隔绝的安慰抚摸着,挡住了绝大部分电闪雷鸣,但依旧很冷。穿过圣水台,小小的中殿正中央摆放着一条长长的木桌,桌子边缘有两盏油灯,目前只有一盏燃烧着微小的火苗,可能是刚才开门溜进来的风吹熄了一盏。不算高的圆形穹顶挑起了庄重神圣的距离感,令他们的声音多了一层空灵。
修女很快端过了盛满食物的盘子,每盘两片面包、一盘豆汤,额外又倒了两杯热茶。长行嘟囔了一句谢语,好不矜持地风卷残云,他饿到极致,早已不再以什么礼仪风度,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热茶好似琼浆玉液,豆汤比他跟左军门去山中打回的猎物还香甜。
邹小姐只吃了一片面包,把剩余的尽数推到长行面前。她虽然被长行打上了居心叵测的标签,但好歹共克过时艰,心底里长行不愿将戒备摆在明面上,继而没有推辞,却仅仅是把邹小姐剩下的另一片面包吃了两口,豆汤和茶分毫未动。
邹小姐惊讶道:“你只吃这么一点儿?”
长行笑道:“吃多了积食,反倒不好受。这大半年我都是和崇礼在一起吃饭,他吃多少你心里没数么,早就习惯了,一顿七八分,脑子不混沌。”
邹小姐不再问,转而说道:“我们今晚在这里住一宿,明天再说。一会儿会有人给我们安排房间。”
“夜长梦多,我就在这里等雨停,雨停就走!”
炸开的雷声密集了,恍若响彻天边的战鼓,烛光下邹小姐娇媚的面庞透着股强硬,平日里令长行舒适的英气此刻显得有些诡异:“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何况我也累了,你一个人跑去使馆,那我偷跑出来的是事儿岂不就被我爹发现了?你不能忘恩负义呀!”
长行道:“你去睡,我在这里等,雨停了我叫你。”
他的褡裢没有取下,仍执拗地挂在肩头。邹小姐瞥了一眼,抬手帮他取放,长行往后一歪,躲了过去,苦笑道:“邹小姐,我现在是惊弓之鸟,就给我留点能拿捏的吧。”
邹小姐道:“也罢,我不能将你一人扔下,你要在这里呆着,我就陪着你。”
“你不必——”
邹小姐扬脖捂嘴,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睡眼朦胧地杵着腮帮子,挥挥手道:“你坐你的。”
长行无可奈何,好像他不去房间休息就是欺人太甚,只好起身随修女而去。狭窄老旧的楼梯一路苦吟着送他们上到二楼,听得长行胆战心惊,修女手中的煤油灯油尽灯枯,余下奄奄一息的蓝光,像坟地里的幽冥鬼火。
长行轻声用汉话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邹小姐道:“说来话长……我知道的总比你多一些。”
“这几日过得不见天日,崇礼还好吗?舟水呢,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邹小姐笑道:“你此时若身在船上,不也是一无所知。”
说话间,空寂走廊的黑暗深处传来“嘭”的一声,好像有什么小物件掉在地上,一时没有停歇,咕噜噜一路滚到了三人脚下。长行眯着眼仔细看了一眼,是一块中空的木质圆片,不等弄明白那是什么,修女弯腰拾起,古板的脸像干涸的水沟挤出数条蚯蚓来,肌肉生动地蠕动着,怒气冲冲喊了个名字。
角落里闪过一片黄白的衣角,修女往前递上灯,一个面容苍白的病女孩儿捧着个玩具,畏畏缩缩不敢动也不言语,只是如决堤的洪水,爆发出一阵咳嗽,想来是刚才一直想咳,却憋得狠了。
女孩儿不过六七岁,咳了一阵儿,双颊生红,艳若桃李,在阴风中瑟瑟发抖。邹小姐怜惜,对修女道:“给她换个新的汉诺塔,我带这位先生去房间。”
长行这才恍然那块圆片是什么东西,修女将灯留给他们,回身揪住女孩儿的手一路往三楼去。
长行跟在邹小姐身后,问道:“这里都是病人,女人?”
邹小姐笑了笑,也不答。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门前,门把手油光抹亮,仿佛盘出浆来,不知道这扇门有多讨人喜欢,值得人们进进出出这么多次。
邹小姐开了门,错后一步,长行没有推辞,举步进入,刚要和邹小姐继续闲话,只听一声门响,以及哗啦啦反锁的钥匙声,门里门外,二人隔绝。
长行一惊,抬手猛拍,大声道:“邹小姐?”
他的声音在空洞洞的房间里回荡,从黑暗里再折返的声音变了调子,像被幽灵把玩过,又因折返时间较长,更体会到房间的大。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如同惊醒了隐匿满山洞的蝙蝠。
长行的双眼努力适应着黑色,屋子里有股腥味,与体臭味混成个大杂烩。长行掩住口鼻,咬牙皱眉,冷声道:“邹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门外一直没有响动,邹小姐没走,闻声反笑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好心好意帮你,能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锁门?”
“当然是怕你跑了。”
长行心下一凛,想到布鲁诺信誓旦旦的“只有我不会要你的命”,这下子心底彻底有了准儿,冷哼道:“你要杀我?”
门外静默半晌,渐渐泻进几声抽泣,邹小姐哀声道:“将归,你我相识一场,我本不打算这样对你,可是……可是……我喜欢舟水呀,我不想回国随便就许配了哪个人家,从此过着后院生活,若我没见过外头的世界也就罢了,见过了,哪还能甘心让人拘着束着?”
“这与我有何干系!你喜欢舟水,只管喜欢去,我何曾阻过你?”
“你还说没有!”邹小姐使起女儿家小性子,一跺脚,“那你凭什么喜欢他?”
长行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外面的响雷劈进了他的脑子,眼前魂儿画魂儿的,什么奇形怪状妖魔鬼怪都冒出来光彩照人了。
邹小姐听里面没了回应,继续道:“你不要否认,喜欢一个人,能从眼睛里看出来,你和周崇礼整日介形影不离,也对他笑,可就是不一样!”忽而又低下声道,“将归,你是男子,以后三妻四妾不在话下,男人的自由已经很多了,你为何又要占了我们女人仅存的一点选择呢?”
长行气道:“你想嫁他,可他不想娶你,就这么简单,说什么有的没的!我和他怎样,也犯不着旁人扯王八犊子,往日不告诉你是怜惜你女儿家面薄,可你惯是个厚脸皮的,如今实话同你讲了,舟水另有所爱,却不是你,更不是我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你快快死心吧!”
邹小姐叹气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将归,你我倒是同命相连……”
“谁和你同命相连!赶紧放我出去!”
长行对着门连踢带踹。房间里还有些病人,咳嗽得更大声,此时夜半,病人们昏昏沉沉头晕乏力,没力气中气十足地叱令二人闭嘴,长行心急,礼节全部抛到九霄云外,恨铁不成钢道:“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儿你我初识时的巾帼风采!”
分明是花蕊里流出脓来!
邹小姐抽泣道:“为了救舟水,我也是没法子了,你也喜欢他,和我一样为了能救他出来,甘愿付出所有,所以你必须原谅我!”
长行惊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将这几个月来与舟水之事相关的片段在脑海里仔仔细细过滤一遍,倏然灵光乍现,他紧忙抓住灵光的尾巴,骇声道:“珍妮……珍妮的死不是意外——是你刻意而为的?!”
一切、一切的起源都是珍妮。
珍妮小姐与舟水初的联姻如火如荼,肚子里却怀着个爆竹威胁卡文的爵位,眼见着引线就要到头,便动了堕胎的心思,似乎心灰意冷,打定主意和卡文曾经的男仆百年好合了。
邹小姐得知后,便于卡文商议,只要珍妮小姐存在一天,卡文的位置就是浮在水面上,一辈子别想靠稳,不如一劳永逸,一尸两命——
这门亲事通往教堂的唯一方法就是前往天堂。
——那么替罪羊就不能是舟水。
长行越推越不对劲儿,邹小姐绝不可能拟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条款——
“很接近了,但你错了一处,漏了一处,”邹小姐听罢他的自我否定,大概想让他死得明白,说道,“错的是珍妮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可惜她爱错了人,以他们的教法来说,她早晚要下地狱。可是她没打算堕胎……我是在忏悔室不小心听到的,才知道这么件惊世骇俗的新闻。不过,你们知道的倒是比我早。
“我只能孤注一掷,去和卡文结盟,我替他除掉珍妮,他把舟水还给我……心狠手辣的是你们男人,我只是一把卑微的刀,我为舟水做了那么多,只渴望他能看我一眼——像他看你那样!”
空气沉冷如冰,恐惧爬上长行的后脊,像冰缝中蔓延出的水。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只等待一个锤音:“最开始的替罪羊,你们选的是谁?”
“将归,你那么聪明,怎么还明知故问呢?”
“……”
“和珍妮小姐出现在同一场合里过,即使被冤枉也无处可诉,国家、使馆也只会息事宁人的人选——”
长行弯了弯嘴角,勾起一抹荒谬惨笑:无怪乎布鲁诺会说只有他不会要他的命。
“只有你啊。”
“……”
“只有你啊,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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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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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