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烛光如海夜繁星,为迷蒙的瞳孔点亮光明;烛火映照华美的暗红色墙壁,划过书架上一排排烫金的书皮,十月清凉的夜晚,壁炉中一团火焰燃烧正旺,松木的清香随着噼啪的脆响散发出来。
长行动了动手臂,他的大脑还不甚清醒,隐隐作痛,肌肉酸软无力,从未有过的虚弱感让他心生慌乱,渐渐地,被柔软丝绸包裹的触感渐渐唤醒他对本源的熟识记忆,他没有回到古老而伟大的东方帝国,远赴重洋的物品代表故土在这一刻给予了他一丝安抚。
长行瞪着眼睛,盯着干燥天花板上的木纹,这间密室般的房间四面围堵,一扇低矮的窄门似乎融在了墙里;没有窗户,半明半暗,全靠桌子上的蜡烛视物,分不清白天黑夜。但回家的船一定已经开走了,他自作聪明脚底抹油,反而原地栽个大跟头,少了他,日升月落,世界照常运行。
不一会儿,外面穿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声音轻快,渐行渐近,接着哗啦啦一串钥匙拧动房门的响动,长行咬着牙,屈肘撑起身体,靠在床头上,眼睛里冒着怒火瞪向门口。
布鲁诺进门脱掉帽子,见到长行这副与仇敌决斗的模样,不禁好笑:“是你不守信用,怎么反倒委屈?该生气的是我才对吧。”
一边说着,一边除去大衣,坐到床上,捏住长行的下巴,掐出一块淤青:“就知道你不老实。”
长行身上乏力,维持着空气的给养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想来是那刺鼻味道的文章。他拼命别过头,妄图挣开布鲁诺的桎梏,反倒暴露出细白的脖颈。布鲁诺看着心痒,他命人给这个中国少年换上的中式丝绸长袍有些宽大,足够一窥乾坤。
长行瞧着双腿修长,细腰窄胯,布鲁诺还颇遗憾与那些中国日本的亚洲’妓’女一样骨瘦如柴,不比他精气神那般饱满,没想到触目一片白肉,线条紧实流畅,骨头纤巧合宜而脂肉丰盈匀称,肌肤泛着少年特有的淡玫瑰色,看上去健康又有生命力,果然是在外野惯了的,不过此时少年虚软,令精神打了折扣,美中不足。
布鲁诺像品评一只马驹,惊喜于这具肉’体出乎意料的鲜嫩可口。中国人多喜抽食鸦片,一个个儿看上去病痨鬼似的,身上总有一股垂死的腐朽臭气,如同报纸上的大清国。所以他更喜欢中国的学生,虽然形体单薄,举止古板,神态木讷——与他们的瓷器截然不同——但挑挑拣拣总还有能入眼的。他仿佛一头圈养了无数羊羔的狮子,阳光下懒洋洋地摔着尾巴,随手抓来一把,吹口气,再扒拉扒拉,一口将瑟缩的小羊羔吞进肚子里去。
可要说最合心意的,一直没碰上,直到长行迎着他下巴颏的那一脚,像羊群里误入的一只刚刚长成的牡鹿,身姿矫健,敏捷轻盈又富有力量感,外人经常被他水波婉转的眼睛和熠熠生辉的鹿角迷惑,而忘记他的力量,但这骗不过久经沙场的布鲁诺。这只牡鹿机灵勇敢,也莽撞大胆,懂得自己的美,仗着那一双鲜红鹿角护身,便不吝于利用这点达成目的,布鲁诺喜欢陪他玩,但赢的只能是自己。
“喝点儿水,”布鲁诺将烛台往他们这边靠了靠,倒了杯冷水递给长行,“再过两个小时药劲儿就过了。”
长行不接,冷声道:“放我走。”
布鲁诺叹了口气,把水放到柱子上,一双绿眼睛幽深诡秘,辨不出情绪:“宝贝儿,你答应过的。”
“我不爱你!”
布鲁诺一怔,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肩膀抖动起来,口中的笑声从小到大,停不下来,半晌抹掉笑出的眼泪,说:“你真可爱。不用担心,我喜欢你就够了。”
口头上的谈判无计可施,长行骂了一声“变态”,被子下的手悄悄握成拳,是平时握鞭子的弧度,但此刻他身上除了这件勉强避体的袍子,一无所有,只得先软下来,暂时稳住布鲁诺,问道:“这是哪儿?”
“没人能找到你的地方,放心,绝对安全。”
长行直觉这话刺耳,忍不住讥诮:“如果没有你的话。”
“收起你的自以为是,你那点小心思从来瞒不过我,”布鲁诺说,“你以为你是猎人,实际你一直在我们的掌心转圈,但是我,只有我,我不会要你的命。”
长行皱起眉道:“这话什么意思?”
“你兑现承诺,我就送你平平安安地上船,”说着,布鲁诺忧伤地叹气,“谁叫我是那么的喜欢你呢,亲爱的伽倪墨得斯。”
长行冷笑一声,打定主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布鲁诺摸摸他气出红晕的脸,顺着脖子勾到领子,被长行一巴掌拍掉。布鲁诺不气不恼,志得意满地站起身。垂着眼看着长行,说:“托你的福,现在别说《闲话报》,就是整条舰队街,都在盯着我们一家的丑态。你以为你一走了之,舟水就注定皆大欢喜了吗?不说舟水,就是和你一起搅事的同学……”
长行猛地抬头,警觉瞠目,沉默不语。
内心更是极为震惊:周崇礼和布鲁诺毫无交集,他也没有和周崇礼共同出现在布鲁诺面前过,布鲁诺又是如何知道周崇礼的行径?是布鲁诺只手遮天,还是……
思绪混乱,不敢深想,半晌长行沉声道:“……我就不明白,你看中我什么了?”
“你很美,”布鲁诺不假思索地说,“很有力量,很强壮,很野性,很健康。”
长行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符合这几条的,地下拳击场一抓一大把。
布鲁诺读懂了他的表情,继续读诗似的说:“轻盈又肥美,矫健又柔软,真是难得。”
长行面容扭曲,怎么听怎么像食材的选料,他犹豫一下,有些慌神:“那个……”他清清嗓子,“那个……牛肉还不够你吃吗!我他妈才不是牛肉!”
“我倒是想尝尝东方的牛肉,如果是这种口感的话,”布鲁诺开了个惊悚的玩笑,“我真的受不了那些拼了命让自己得肺痨的玫瑰香腮们了,那些苍白的鬼似的脸,红得仿佛高烧不退的双颊,恶心的咳嗽和痰,一张口就臭气扑鼻的嘴……”他猛地抓紧长行莹润的肩头,双目炯炯,“我爱你热气腾腾的身体,健康的容色,清新的气味……亲爱的,可怜可怜我,就那么一次,我保证放你走!”
“你应该去和舟水清子结婚,”长行大力推开他,他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元气,“她完全符合要求,而且还可以不止一次!”
“你可以把我当做舟水。”布鲁诺忽然建议。
长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是他,他无可替代。”
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可能。布鲁诺叹了口气,重新穿戴好,临走前在门前的暗处冲长行一点头,忽明忽暗的烛火衬得他像一只礼貌的幽灵。
“我等你松口。”
布鲁诺要留着他,便不会让他饿死,总有来送餐的时候,送餐就要开门,长行摩拳擦掌,打算门一开就把送餐的佣人撂倒,夺门而逃。不料这地下室严密得和监狱一个规格,送餐送水直接在门上开了眼睛宽窄的口子,送的吃食倒是花样繁多,时常有些水果,像在给猪贴秋膘。
药劲儿一过,长行恢复了体力,在屋子里闲不下来,上蹿下跳妄图找到出去的口子,哪怕是个通风口下水道——狗洞他都钻!地下室不小,五脏俱全,消遣的书籍、游戏一应俱全,如同世界末日的最佳庇护所,什么都有就是出不去。
长行恼得头顶生烟,细细思索一番布鲁诺的话,心道你要什么,我偏不给你什么,决意绝食。一连三天连口水都没喝。十六七岁正是食欲旺盛的年岁,三天下来,饿得他头晕眼花,欲吐不吐,只得躺床上睡觉,睡来睡去精神得像只夜猫子,瞪眼干饿,抓心挠肝。闻讯赶来的布鲁诺心疼极了,命送餐的哑巴仆人无论如何要给长行灌下一碗麦片粥去。
长行装作奄奄一息,在碰到他的前一秒迅如闪电般出手,正中老仆人面门,后者毫无防备,击昏在地,麦片粥洒了满床。长行睬也不睬,飞身朝布鲁诺扑过去,扣着指头,堪堪卡住他的脖子,布鲁诺也不含糊,屈膝朝长行肚腹狠狠一顶,接着一脚把长行踹到床脚!
长行几天没吃东西,全凭一股子气撑着,遭了一顶一踹,胃缩肠绞,酸意上涌,吐出两口清水来,他擦着嘴角,勾着眼尾挑衅道:“你就不怕上了床,老子弄死你!”
布鲁诺大步前来,死死擒住他的后脑勺,眼神是和手劲儿背道而驰的柔和:“何必呢?”
长行梗着脖子,自知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破不除死局。男人与女人不同,没那所谓的“贞洁”束缚,生来多了层自由,盛京城里的旗人,整日介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男欢女爱、分桃断袖,荤素不忌,图一乐耳。不说阿玛,就是病弱如二哥,长行都碰着过几回他拿清秀小厮出火的时候,如今还不是娇妻美眷,儿女绕膝?没人太拿这点子癖好当回事儿,男人嘛,生来便爱打个猎尝个鲜,生出儿子才是要紧。
长行也跟着一群公子哥儿在香欢楼逢场作戏过,但他更爱女人。香欢楼里的小相公小戏子,明明是个男儿身,偏喜多做女儿娇态,拿腔拿调,骨头像香蕉做的,活似个怪物。男人便是男人,何苦东施效颦,故长行从不以为自己有异,却不想龙阳之事,恰非矫揉造作,他是真真实实的爱着舟水了。
正因此,不愿再与他人翻云覆雨,得一时感官之乐。布鲁诺逼得越紧,长行脾气上来,死不肯低头,僵局无解,唯有鱼死网破,他便是死也要将身子捣个稀烂,令布鲁诺无处下手!
长行发狠地掐住布鲁诺的手腕,想解放头发,指甲直抠进肉里,布鲁诺不以为意,只是气喘得重了些,又道:“何必呢?”
长行直觉五脏六腑薄如纸片,在腔子里瑟瑟抽搐。他又饿又痛,眼冒金星,前胸贴后背。布鲁诺瞧他面色惨白,眼神涣散,慢慢松开手,他的动作十分缓慢,提防着少年耍诡计。长行靠在墙角,啐了口唾沫,哑着嗓子,不知死活道:“我看咱俩谁耗得过谁。”
布鲁诺彻底失去了表情,眸色黯淡,胡乱抓过一把地上沾灰稀烂的麦片,把住长行的脑袋往他嘴里塞,长行咬牙闭唇,死不张口,一尾离水的鱼般左摇右摆,麦片糊了满脸,混乱间抬腿踹中了布鲁诺两下,连带被揪的辫子也跟着遭殃。
忽听一声闷响,禁锢脑袋的力道陡然松懈,长行趁机一抹脸,勉强睁开眼,只见布鲁诺脸朝下,倒在自己胯‘间,身后,邹小姐手里巨大的中国花瓶裂开纹路,浸润殷红血渍,上绘牡丹娇艳欲滴。
“将归,你没事吧!”她镇定地把花瓶放回原处,赶来扶长行起身,“时间不多,快跟我走!”
长行捂着脑袋,起身间思绪变幻,不动声色地瞥了邹小姐两眼,口中一如往常道:“等我一下!”
说完,他照着布鲁诺的脑袋上补了两脚,然后伸手去探鼻息,感受到手指潮润,仍有呼吸,也不避讳,当着邹小姐的面,匆匆扒下布鲁诺的裤子,连内裤都不放过,一齐丢进终日燃烧的壁炉里;又抓过一件袍子、两只做工精良小巧便携的中国鼻烟壶,并一套银器,拿袍子包了,往肩上披做褡裢,这才对邹小姐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