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夕阳的弱光照在舟水的身上,将他白皙的面庞映出橙红。
他在日本使馆的一间小休息室里,房间虽小,五脏俱全,窗子开在西面,在下午一片温暖的光明。他已经禁闭有些时日了。
那天上午,在长行上课不久,父亲的副官满头大汗地找来,见到他连日本人古板的礼节都抛之不顾,二话不说将他赶进汽车,一路疾驰。舟水别无他法,望着窗外晨光中渐行渐远的校园建筑,脑海里翻腾着长行那句轻巧又郑重的“你只管往前走,怕的时候,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了。”
舟水没怕过,即便是幼年离开母亲,独自在马尔卡温家寄人篱下也没有;八岁远赴重洋,他只带上了憧憬。所以长行的话显得那么天真可笑。舟水再次回头,视线穿过透明的玻璃,那里没有长行。
副官坐在前排,从后视镜望着他,语气焦灼,压抑不住沉重:“舟水先生,计划有变,珍妮小姐意外身亡了。”
舟水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副官如坐针毡:“她是在做流产手术时感染身亡的,舟水大人正在通过外交方式同英国交涉。”
舟水心道“与我何干”,婚不是他主动要结的,他与珍妮小姐又不熟,两厢丝毫没有产生感情的打算,即便事先不知道珍妮和卡文之间的龌龊,他也不会过度吃惊——他心里还在龌龊地暗恋一位男子呢。
然而事情就像脱了轨的火车,不可抗力地朝不知名的方向滑去。未婚先孕已经让信奉基督教的贵族家庭蒙羞,堕胎更是罪不可赦。丑闻如阴影笼罩在马尔卡温昔日的荣耀上。警察局立刻承案,审查结果却将矛头指向了日方,指向了……舟水初。
证据是珍妮小姐的日记,里面详实地记载了舟水在两个月前对她实施了强\\暴,胎儿也经法医查验,证实却为两个月。而这段记录笔迹狂乱,明确了当事人受创后的精神状态。证据确凿,日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形势立时大逆转,一时街头大报小报沸沸扬扬,报业公司眉开眼笑。
但这一切仿佛与舟水初本人没什么关系,只是借用他名字进行的一场利益角逐,谁证明自己是最大受害者,谁便有优先话语权来制定蛋糕的分配。目前吉野号提早一步离港回日,英方没能握住这块重要的筹码,转而咬定舟水初这根救命稻草,千方百计将他定罪。
日本飞来横祸,中国作壁上观,等待鹤蚌相争,叫渔翁得了利去。邹公使心情大好,又摆了一次学子宴。这回周崇礼学乖了,安静地坐在角落,不多言不多语,也不多吃不多喝;长行这阵子则是对着报纸百爪挠心,千方百计想找到舟水的下落——若不是为了走邹小姐的门路,他就告病辞宴了。
邹公使十分满意这两个刺头的知情识趣,例行公事地挨个儿问过课业,遥拜过皇帝和老佛爷,方动了第一箸。长行看着满满一桌子鸡鸭鱼肉,给周崇礼夹了几筷子——整日介的面包和茶吃得周崇礼直缩水。
席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邹公使多喝了几杯,笑道:“再有三个月,你们就要结束理论课,上舰实习去了。朝廷给诸位考量的时间,除了上舰,也可以赚取其他专业继续深造,如果有这方面的想法,提前来我这里报个名,”说着举起酒杯,“老夫在此祝大家前程似锦。”
学子们兴高采烈地举杯应合,长行和周崇礼借着酒杯遮挡,视线瞧见楼梯间里,邹小姐一闪而过的身影。长行更是坐不住,周崇礼按住他,生怕他搞出幺蛾子,干脆举杯站起身来,像邹公使为上次的“出言不逊”赔罪。
长行作为同伙,不得已也跟着敬酒,暗地里不甘不愿地白了周崇礼一眼。邹公使宽宏大量,不经意似的对长行道:“将归啊,依公来了信,叫你毕了业就直接回国,不必上舰了。不过你已经在舰上实习过一阵子,也不打紧。”
——他那哪叫什么实习,他又不想上了战场给将士们当厨子!可邹公使把他阿玛的名字都抬了出来,要闹也闹不到邹公使头上去,当下只好先应承下来,准备回头就拍电报跟阿玛哭去!他深知,一旦回国,他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到舟水,从此红尘万里,怀揣着不为人知的青涩相思,与一个陌生的女人传宗接代,相敬如宾——一想到这里,慌张茫然在空谷中回荡出绵延不绝的声响,可他总要回去的,回到那个散发着冰雪气息的干燥泥土中,他不是寂寞的浮萍,他有根。
——无论如何,也要确保舟水平安再走!
宴后,长行和舟水绕到了与使馆相隔一条街的拐角等待邹小姐。三人做贼似的沿着胡同七拐八拐,进到一间冷清的咖啡馆。这个咖啡馆是长行偶然发现的,离舟水介绍给他的那家服装店不远。
邹小姐要了咖啡,两个男人喝茶,但他们谁都没把心思分给美味的饮品。邹小姐开门见山道:“他现在被关在日本使馆里,我们谁也进不去。”
“他”自然指的是舟水初。长行懊丧道:“我们当然进不去,又不是什么话本子里劫法场……”
周崇礼瞄了他一眼,若在往日,别说劫法场,就是要命一条,长行也不带露怯,是以问道:“将归,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
长行欲言又止,邹小姐催促道:“你还真有什么瞒着我们?”
长行正色道:“要救舟水也不是没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邹小姐说,周崇礼也礼貌性地面露好奇。
长行倒是想早点将珍妮腹中孩子的生身父亲公之于众,可他没凭没据,又是个不相干的中国人,贸然出头会给邹公使添麻烦不说,更会给风云诡谲的国际形势平添波澜——中国要作壁上观,就不能叫英日两方发现他们有共同的目标:中国。在国家利益面前,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侯爵之女,就是女王本人也要为此让路。
除非他能一锤子将卡文锤死,那他就必须有个来自马尔卡温家族的内应。布鲁诺勋爵是最好的人选,他玩世不恭,不服管教,早就对卡文不满。
问题就在长行要为此交换的代价,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布鲁诺会提出怎样变态的条件。
“舟水是被冤枉的,”长行道,见邹小姐一副“这还用你说”的表情,他才引爆接下来的炸药,“珍妮孩子的父亲是卡文。”
邹小姐捂住了嘴巴,周崇礼瞪大了双眼。半晌,好像洋人听得懂汉话似的,邹小姐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他们、他们不是亲兄妹吗!”
周崇礼眉头紧拧:“你怎么知道的?”
长行松了口气,居然没人怀疑消息的真实性,被信任的感觉阳光似的游走全身,躯干四肢暖洋洋的,驱散了今日因舟水之事产生的阴冷。
“你生日那天,”他朝邹小姐使去一个眼色,“我——”当时情景不描述也罢,“我不小心听到的,”为了弥补,他红着脸道,“当时他们——他们刚行完那苟且之事……”
另两人回过味儿来,对视一眼,也不约而同地红了脸。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个一心念书的贫家子,算起来,长行是里面最“身经百战”的。他继续道:“他们发生了争执,因为卡文要娶舟水家的姑娘……”
如此这般地讲完,长行等两人短暂地消化过震惊,邹小姐先道:“我们得把真相说出去,还舟水一个清白!”
“切莫冲动,”周崇礼道,“我们知晓长行为人,故而不会怀疑,但英国怎会任由一群留学生指手画脚。”
长行点头道:“不错。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那本日记,和胎儿真正的月份。”
日记可以伪造,但英国想当睁眼瞎;尸检也可以买通法医,只要别太离谱,改个个儿把月份易如反掌。既将丑闻轻轻抹去,又给日本记上重重一笔,顺便在国人爱国热情上大做文章,为有可能到来的战争做准备——只要日本还想要军舰和海军人才,英国再怎么狮子大开口,日本都必须得把它喂饱。
英国玩得好一手一石三鸟,日本忍气吞声,舟水初或许不那么重要,但若能还他清白,局势倒转,这是日本迫切不已之结果,所以若是能把消息透露给日方,倒不失为好计策。
邹小姐道:“我可以在《箭矢》上发表一篇关于女性堕胎权的文章,但没法直接挑明其中猫腻。”
周崇礼道:“我们三个若帮了日本,扰了这对相争鹬蚌,叫邹公使知道——”
“我们不说就没人知道嘛!”
长行和邹小姐异口同声,邹小姐道:“你们不要看我,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再说,我喜欢舟水,救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去告密?”
长行心里一空,酸气上涌,但现在求同存异,救舟水是第一位的,好歹邹小姐不会从中作梗。长行定定神,说道:“你不要多想,自管写你的文章去,将多些人吸引到胎儿上面,对我们戳破谎言越有利。”
又对周崇礼道:“现在日本人心浮动,那群嚣张的留学生见了我们都贴边儿走,你想办法把珍妮和卡文的关系透露给他们,管他什么空穴来风,那些小报净靠着谣言养活呢!”
周崇礼道:“那你呢?你怎么搞到日记?”
长行咬了咬牙,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自有办法挑起他们一家子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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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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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