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行很快就醒了过来,日头扎进眼睛里,一时睁不开,耳边一群嗡嗡之声,像百十来只蚊子的狂欢。他捂着后脑勺,昏头涨脑地坐起来,周崇礼和邹小姐一个扶住他的后背,一个蹲在他身前不停地喊着什么,他听不清,但看嘴型,是他的名字。
长行呻/吟一声,他的后脑勺鼓出个包,一跳一跳地胀痛。那群日本留学生怕闹出人命,早已一哄而散。周崇礼与邹小姐见他还有意识,终于松了口气,长行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嘟囔道:“暗箭伤人,厚颜无耻!欸,脑袋晕得慌……”
他把脸埋进周崇礼的肩窝里,借着劲儿晃晃悠悠站起来;周崇礼架住他,邹小姐也想搭把手,周崇礼道:“邹小姐,你先回去吧,我带将归去医疗室。”
邹小姐只好罢手,想说什么,这样的情形也不好说出口,只好转了话锋:“这件事儿我一定让我爹跟日本讨个交代!”
“邹小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崇礼神色疏离,面容冷淡,“这些日本学生气焰嚣张,仗的正是吉野号的势,有了新的巡洋舰,他们便不再胆战心惊怕挨打了,若你能向邹公使直言相谏,不如请他上奏朝廷,请皇上再购入最新型的巡洋舰吧,这样长行挨得闷棍也值得。”
挨一记闷棍换来个巡洋舰,这买卖做得高明。长行捂着后脑勺,挤兑了一句“赶明儿你回去拜入盛宣怀大人门下做个奸商去吧”。周崇礼与邹小姐见他还有心思斗嘴,终于放下心来,邹小姐笑道:“朝廷要你们在海上打仗的,哪里能做得不入流的行业,以后万不可说这话来,不然我爹爹又要气翘了胡子!”
“邹大人日理万机,只要你不多嘴,哪管得上这些芝麻绿豆?行啦,姑奶奶,你快回去吧!我脑袋疼死了!”
“那我先回,舟水有了消息务必知会我!我有消息也会知会你的。”
长行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舟水找谁也不会找到邹小姐门上去。邹小姐再三要了保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长行松口气,朝周崇礼抱怨起女人的难缠来。
他这赖耍得浑然天成,周崇礼瞧他好笑,难得不怎么正经地笑道:“这话我收着了,以后你娶老婆,可要花大价钱贿赂我,不然我可就漫天说,堂堂镇国公家的公子讨厌女人,到时候没女人乐意嫁你,媒婆也不上门,看你不哭鼻子去。”
这话不偏不倚,正踩到长行痛脚,却也只有打碎牙齿和血吞,牙尖嘴利地反驳道:“那你可得说清楚了,我家的公子可不止我一个儿,耽误了我没所谓,空顶个三爷的名儿罢了,若耽误我那个大侄儿,不用我阿玛发话,我家奶奶就先来找你麻烦了。”
几番调侃下来,疼痛稍减,包也小了不少。长行对洋人的成见日益精深,能不与之打交道便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想看见,回到宿舍蒙头大睡,第二天早上精神抖擞,抓过课本笔记,准备叫上周崇礼一同去吃早饭,这时另有一位同学推门而入,说道:“将归,楼下有人找你,一大早就来了,你快下去看看吧。”
长行扒过窗台一瞅,可不就是朝思暮想的舟水初,昨日空候的焦躁登时烟消云散,他把课本往这位同学手里一塞,叫他转交给周崇礼,替自己占好座位,然后一阵飓风似的飞驰到楼下,把这位临时被派活儿的同学卷得直原地搅了个旋儿。
长行一溜烟儿蹽到舟水背后,大吼一声震得舟水一激灵。长行得逞一笑,忽又记起两人还在不尴不尬的冷战,可这笑似乎冰雪消融,冷是冷不起来了,他决定让气氛热也热不到哪儿去,先发制人道:“恭喜新郎官啊,怎么着,请我喝喜酒来了?”
舟水憔悴疲倦,眼下挂着硕大的青黑,闻言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你也不要我了吗?”
这罪名可了不得,扣下来能砸死人,长行终是舍不得他可怜巴巴的,气焰猫似的缩回了爪子,撇嘴道:“要你的人那么多呢,不缺我一个儿。”
舟水站在清晨欢快的阳光下,起床铃打响,远处成群结队的学生抱着书籍有说有笑,蓬勃飞扬,衬得舟水形单影只。他呆立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对长行道:“鲸鱼把我喷出来了吗?”
长行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笑,憋得他装不下去,背过身抖抖肩膀,他转回头道:“那怎么办,我又没法子让珍妮小姐消失。你若能自私些,干脆与你心仪之人私奔去吧!管他生前身后事呢!”
这回轮到舟水一愣,然后喜上眉梢,长行诧异于舟水突兀的兴奋,心中酸意沼泽似的咕噜噜冒泡。舟水急切道:“若是你,你也会这样做吗?”
“我当然不行,学成一身本领,不回去报效朝廷,枉为人臣人子。你不同呀,你也说你对日本没有归属感。”你的归属是谁呢?这句话在长行嘴边绕了半圈,又缩回喉咙里,他端正颜色,郑重道,“我可以为了我心中重要的人做任何事,我阿玛、鹏图、成荫、崇礼还有你,你们都在我心里。”他戳了戳自己的心口,“所以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帮你的,你只管往前走,怕的时候,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了。”
舟水抿了抿嘴唇,半晌拉过长行的手,按在心口上:“你也在我这里。但我要你和我一起走,肩并肩。”
长行忍着酸,笑道:“从现在起你可要谨言慎行,当心未来的尊夫人吃醋。”
舟水听着这调侃,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儿。自他有记忆起,就做母亲的小男仆,妓院风流,却容不得他一个男孩长大,母亲为他谋了个前途,他便又去做了卡文的男仆。八岁,他的亲生父亲找回了他,关乎血缘,却无关爱。
爱他的人为了生存推离他,不爱他的人为了私欲接纳他。
只有长行,唯有长行。他不能让他走。
“不会有什么夫人,长行,我——”
“将归,上课了!”
周崇礼抱着两人的课本站在宿舍大门前的台阶上高声招呼长行。长行扭头应了一声,然后对舟水道:“我们要上课了,你呀,”他拍拍舟水的胸膛,“别再玩失踪了啊,你要是决定好了私奔,中午下课我和你一起好好计划计划!”
“欸——”
长行连蹦带跳地跑走老远,不时回头朝他摆摆手。舟水无可奈何,也同他挥手,一路目送他进到教学楼离去。
长行说对他很重要的那五个名字,舟水不是有耳闻,就是有目睹。阿玛和鹏图是亲人,亲热正常;成荫是发小,交情深厚;可这周崇礼……
同窗之谓朋,同道之谓友,周崇礼与长行志同道合,远高于他一个外国人,长行这个人在他眼中哪里都好,冲动可以美化为勇气,气盛可以称赞为正义,年轻人的喜欢总是这样不计利弊。唯独有一点,舟水万不能自欺欺人,站的立场不同,他看得比周崇礼更深刻——长行的性子不是过刚易折,而是非黑即白,敌我分明,如今日本蠢蠢欲动,举国上下叫嚣着要不惜代价与中国一战,到时候长行与自己不免兵戎相见,可恨的是,除了前进,他没有退路。
他不想与长行为敌,若有可能,他希望自己能站在周崇礼的前面。
长行中午下学,把课本笔记往周崇礼手边一推,整个人就一道残影跑出了教室,周崇礼来不及叫住他,转念一想必然是舟水的事,便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收拾好两人的东西,可到了楼下,却只见长行一人长颈鹿似的抻着脖子四处张望,行到面前问道:“被放鸽子了?”
长行气呼呼地从周崇礼手上扯过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边走边道:“哼,胆小鬼,亏我还一心为他着想,再念着他我就是猪!”
周崇礼摇头笑道:“没准儿人家有事呢。”
“他现在除了结婚还能有什么事!哼,就是个属嘴儿的!”
“你又不是邹小姐,他娶谁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长行脚步一顿,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他是我朋友,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不想娶珍妮,我当然要帮他!是他拖泥带水不知好歹!说好了中午等我一起从长计议,转眼没了影儿,也没个话儿!”
周崇礼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盯得长行有些发毛,才缓声道:“舟水来找你的事,要不要知会邹小姐?”
“知会她干嘛,半点进展也没有,还没抓住人,叫她也只是干着急。”
他这厢掖着藏着,舟水也无影无踪,反倒是邹小姐晚上又来了一趟,却是满脸惊惶。
长行头一次见这个自信到自私的女孩儿手足无措,到底是担心占了上风,忙问她如何。邹小姐四处看看,把他和周崇礼拽到一个校园内无人问津的废弃教堂前,荒草丛生中吞咽着口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
她包着厚重的头巾,像是不愿让人看见她,乌鸦在他们头顶盘旋,黑压压如一朵不祥的云。在长行的接连催促下,她气若游丝道:“她……珍妮……她……她死了。”
乌鸦哇哇地聒噪,此起彼伏,仿佛闻到了腐烂的死亡气息。邹小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抬起头来时落下了软弱的泪。
“我……我没把手术用的东西消毒……她来堕胎……感染了……中午……中午死了。”
长行也傻了,周崇礼眉头深锁,问道:“他们知道是你的疏忽吗?”
长行这才回过神来,不待邹小姐回复周崇礼,忙问道:“那舟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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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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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