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说干就干。三人风风火火,各司其职。
周崇礼与长行在校园里彻底分道扬镳,转而鬼鬼祟祟的和日本人套近乎。给日本人捡过两次球之后,他盯上了一个瘦削的日本小矮子。小矮子自身条件矮人一截,为不被孤立,卑躬屈膝,自甘沦为同学们的消遣玩物,时常遭人戏弄嘲笑。
别人笑,他也笑,好像他生来就是给别人当乐子耍的。这类人给点甜头就众生皆苦,十分好对付。一来二去,周崇礼和小矮子搭上了一条若即若离的线,然后按计划,将“秘辛”逐步渡给他,不过一个星期,街头巷尾的日本人中就流传起了风声。
周崇礼这边旗开得胜,邹小姐把自己锁屋子里笔耕不辍,剩下长行这位指挥官骑虎难下。旁人不晓得他与布鲁诺的爱恨情仇,这不但是个难搞的差事,更是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陷阱。其实长行没有把握布鲁诺会否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持续背叛家族,他可不想在此一帆风顺的情况下功亏一篑。
他一面在腹中打草稿,删删改改怎的也差点儿意思;一面在上次见到布鲁诺的酒馆外面打转悠,或干脆进去喝上几杯——老板娘倒是认得布鲁诺,但是她对长行爱答不理,长行也找不到借口向她打听。
大约半个月后,长行例行公事地来到酒馆,进门就看到布鲁诺倚在吧台边,叼着香烟,眼睛眯着,从黑色的礼帽下戏谑地朝他笑。
布鲁诺的嘴角歪得不怀好意,长行那一丁点找到他的小惊喜也被拐走了。长行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点了杯啤酒,垂着眼皮想了一秒钟,脑子里过了一遍腹稿,然而就在抬起头的那一刻,这半个月给自己打的气鼓的劲尽数脚底抹油当了逃兵。
他尴尬地挠挠光可鉴人的脑门,以此来遮掩突如其来的思想事故。啤酒很快被退了过来,经过短短的滑行,左摇右摆洒出了小半杯。长行非斤斤计较之人,抓起酒杯仰头喝了个满嘴泡沫。
“听说你在找我?”
“做梦幻听吧?”长行的嘴快过脑子,几个单词吐出去,来不及刹车,只能用暗暗后悔来挽救。
“哦,是我自作多情了,”布鲁诺站直身体,拿起文明棍,彬彬有礼地举帽致意,“再见,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喂!”长行急了,叉腿张手拦住他,这番大动作引起了小小酒馆中酒徒们的注意,长行赶忙松下膀子,微微侧身,往布鲁诺身边凑凑,不情愿地嘟囔道,“我要跟你做笔交易。”
“做生意,请先联系我的秘书。”
布鲁诺得寸进尺,饶有兴致地等着面前这个漂亮的中国少年挥爪子。他这半个月被闷在家里,接连而至的两场兄姐葬礼他哀伤得无动于衷,只觉得生厌。马尔卡温家族的悠久历史和刻板教条像一具巨大的公用棺材,将一代代婴孩扼杀成死气沉沉的僵尸。葬礼上,父亲的秘书代替“悲恸”的父亲做了致辞,一开口布鲁诺只闻到腐臭的口气,熏得他愈加想念来自遥远东方的,充满动感的火焰香气。
长行如何得知变态曲里拐弯的花花肠子,情急之下拉住布鲁诺宽大的手掌,用前所未有的语速和词汇量说道:“你不喜欢刺激吗,什么时候也变得循规蹈矩了?无趣。我就问你,当叛徒,敢不敢?搞垮卡文,敢不敢?成为下一任侯爵,敢不敢?”
布鲁诺玩世不恭的表情被这三句质问砸出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就像蠢蠢欲动的熔岩中和势不可挡的陨石时刹那的凝固。
但长行抓住了。不仅抓住了,他还迎着那双幽绿的眼睛,慌乱立止,胸有成竹,一字一句,甚至带上挑衅道:“我打赌你不敢。”
布鲁诺瞳孔微缩,在一片绿色中,黑色的小孔的变动格外显眼。他周旋于光怪陆离的舞会和下流肮脏的小酒馆之间,那些被认为粗鲁低劣的行酒令和云山雾罩的呛烟,在他看来反而是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没有俗不可耐的拿腔拿调,没有凌乱的舞步,吵嚷的乐声,只有脏话、辱骂、大笑、飞溅的酒液、人体的臭气——虚假之外的,真实的人类声色。
上流社会的报纸说他叛逆,对他来说真正叛逆的是他身处的世界。他用叛逆来讽刺一群穿着华服的猴子,冷眼看他们丑态毕露又欲盖弥彰。他是高贵的上帝,俯瞰自以为上等的野兽不知自丑,认真出演的严肃喜剧。
但现在,他的高贵岌岌可危,有人用利剑刺破了他层层掩盖的真心——他厌恶空虚、庸俗和伪善,而空虚、庸俗和伪善地嘲笑起他所厌恶的。他被人发现了,他也是他所厌恶的其中一员。
在这个真相毕露的时刻,他的心脏怯生生地,然又如释重负。那一口不被理解的浊气终于脱口而出,烟消雾散了。
如火的少年燃烧着、跃动着,明亮了布鲁诺晦暗的心房,布鲁诺打量着、盘算着,这短短的舒畅值不值得他用后半生来打赌。转念又想,如果让撒旦入主天堂,那该是怎样的怡情胜景!
“我不是你,宝贝儿,激将法对我不管用,”布鲁诺笑着摇头,但他不再离去,招手给两人加了两杯啤酒,接着转回头继续道,“我倒是有兴趣,听你讲讲你能给我什么?”
深夜,长行醉醺醺地回到宿舍,周崇礼正在他房间里守株待兔。长行下了晚课后同周崇礼说去酒馆碰运气,许久未归,周崇礼倒是问过他酒馆的位置,却遭搪塞,支支吾吾的,不好追问。这番迟迟归把周崇礼担心得够呛,自己人单力薄,若出去找寻,又唯恐长行回来,两人错开。
眼见着长行全须全尾地安全回笼,周崇礼悬着的心也安全落地,可扑鼻的酒气,一摇三晃的步伐,令周崇礼频频皱眉。好在长行没他清醒时那般活泼好动,鞭不离手,周崇礼无奈之下,为他脱衣去鞋,哄他睡觉。
长行乖乖配合着伸胳膊伸腿儿,醉眼朦胧地看着周崇礼晃动的身影,忽然笑了起来:“崇礼,你真好。”
周崇礼翻着白眼,搬过他的腿放在床上,起身沏醒酒茶。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长行拖着长音问,语态娇憨,像极了撒娇。他翻个身趴着,抱着枕头歪脑袋瞧他,“你本没必要参合进来的……”
周崇礼试了试茶温,刚上的水滚烫,不宜入口,他将茶杯撂桌子上晾着,回头陪长行酒后吐真言:“你还知道自己胡闹啊。”
长行嘿嘿笑了两声,神游片刻,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道:“我来英国,因为打死了人……不是什么好人,但若是在西方,我也要判刑的。”
长行从来没同周崇礼提过他来留学的背景,周崇礼没吭声,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论法的精神》前几天他还重温过。
“……嘘,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我朋友才告诉你的,你不要说出去……”长行比比划划的,“我好喜欢舟水初啊……我……我惦记他……”
周崇礼察觉有异,很早之前他就有这样的感觉,面上不动声色道:“我知道。”
长行噘嘴道:“你们怎么都知道?”
“还有谁知道?”
长行侧躺着,把手指举到眼前,一根一根地数着:“你知道,布鲁诺知道……密斯邹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布鲁诺知道?!”
长行沉默下去,过了半晌,周崇礼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把他摇醒灌茶,只听声音再起:“舟水很想向他父亲证明自己,我也想……阿玛也属意我,我也觉得我做镇国公,比二哥和鹏图好。但我不能做,因为二哥和鹏图他们有额娘,有太太……我也想找我额娘……”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是周崇礼没打断他,将晾好的茶端给长行,后者一咕噜盘腿坐起,蜷成一个软乎乎的小团,披着被子,猫似的。
“我要是做了镇国公,阿玛就会觉得对得住我了,他就是不肯告诉我我额娘是谁……我好坏是不是,阿玛很疼我,小时候还抱过我,我却要利用他的愧疚……
“舟水知道父母是谁,但他阿玛不喜欢他,他好可怜……我就喜欢他不服输的劲儿……我就爱看他努力证明自己的模样,他会发光!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
说完,长行顺带着打了个哈欠,然后低头小口啜茶:“我想找我额娘,知道她是谁就行,估计她早就不在了……哪怕是个歌姬舞女呢。我小时候总想,如果她在,打雷的时候她一定会抱住我……”
周崇礼摸摸他的脑袋瓜,安慰道:“嗯,会的。”
“崇礼,对不起……”长行抽抽鼻子,眼泪扑朔朔地,如同六月的雨,说掉就掉,“我很想救舟水,但是如果我们失败的话,被邹公使知道了,你的前途就毁了。”
“我们不说,他不就不知道了吗。”
“布鲁诺说,卡文不是傻子,日记肯定早就被他销毁了。”
周崇礼道:“你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哪去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到处举鞭子的依长行吗?”
长行噗嗤一笑,喷出个鼻涕泡,周崇礼递他草纸擦了,长行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很怕拖累你……你是我朋友,你这么优秀,值得最好的前途……”
周崇礼道:“我帮你也不是全然心血来潮,日本的吉野号是一个警钟,他们的眼里,只有中国一个敌人,可是我们呢,虎狼环伺!如果英日起冲突,把日本国内的一部分火力吸引过去,中国的压力也小一些。”
长行斜睨他道:“你这是真话还是哄小孩儿呢?”
周崇礼佯装思索,慢吞吞道:“一半一半吧。”
长行垂下头,双肩抽\\动,闷声笑了。周崇礼却以为他哭了。及至长行再抬起头来时,红通通湿漉漉的眼眶闪烁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