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疯子,顶多是癫狂痴蛮,混沌无知;而英国的疯子,却疯得有凭有据,自己能给自己下诊断书。正是这种目的明确的疯,使英国疯出个第一。长久以来,中国沉湎于昔日的辉煌荣光,不思进取,安于故俗,渐渐被时代进化成了没头的苍蝇,于是认为西方的苍蝇不仅没脑袋,连四肢都丧失——将蛮夷过去与中国至始至终差的一截,误认为了是他们打心眼儿里情愿的差,差得此恨绵绵,矢志不移;西方呢,得出成绩后骄傲自恋,自己家苍蝇都是双眼皮儿的,所以见到东方苍蝇那缺斤少两的单眼皮儿,就觉得丑。
长行一边被英国疯子冒犯,一边大开了眼界,稍不留神,裤子让阳台的栏杆划了个大口子,露出了他包着内裤的半扇后鞧。忙不迭窜进与阳台相连的客房,确凿布鲁诺瞧不见了,他才敢气得直跺脚。上衣脏了,下衣破了,囿于闺房,虎落平阳。他颓然坐到床沿,撑头哀叹,虽说灯下黑,可这副尊荣,要他怎么出去呀?他不能一直藏在这儿啊!
西方的神仙听不懂他的汉话祷告,东方的神仙又无法插手西方内政,因而长行不仅没有时来运转,还雪上加霜:静谧的走廊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两人四只脚,踩出了一段纷乱的鼓点。卧室的门悄悄地开了,长行一惊,闪身躲进床底,窥视到一双和一截裙摆难舍难分的男士皮鞋,伴随着粘稠的亲吻,床铺“吱嘎”一声,在长行的头顶塌陷一大块儿,像遭到饮用前夕的酥皮奶油汤。
长行捂住嘴巴,生怕一张口,心脏从嗓子眼儿蹦出来。床和地板紧紧地把他挤在中间。床铺云翻浪涌,颠来簸去,天塌地陷,喘叫声此起彼伏,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长行捂住耳朵,耳膜里喷出热气,打到汗湿的掌心。脸颊旁垂落的床单一上一下地挥动。
被这面红耳赤的动静恫吓,长行无可奈何,只好甘居人下,心中懊恼刚出虎口又进狼窝,不知舟水有无发现自己的失踪,他不大确信地想,舟水应该和邹小姐玩得正开心吧。
长行刚被布鲁诺点破心事,又紧忙遭受旖旎人伦,不伤大雅而奇思妙想了许多。度秒如年仿佛到了天荒地老,终于等到结束前引吭高歌的男女二重奏。床铺惊天动地地“噗通”一声,惊得长行缩脖耸肩,反应过来后,吊着的一口气才终于脚踏实地地吐出口。
刚经历过生命至高无上的运动,床上的两人似乎不着急被发现,趁着余韵又温存了些时候,不一会儿,只听女人的声音先笑嘻嘻道:“忘了恭喜你,听说那女人是日本的公主呢。”
“我不会娶她。”
长行心惊肉跳,接茬的男声他耳熟能详,低沉、优雅、有力。对长行来说,还富含毒液。
“你敢违抗父亲的命令?”那女人戏谑道。
“我违抗得还少吗?”
“不是你娶,就是我嫁,”女人慵懒道,“父亲打定了主意,要接受一门日本亲家了。比起你,父亲更爱我,他舍不得我跑太远,卡文,你非娶不可。”
“同盟的稳固向来不是建立在姻亲的基础上,共同的利益比多少个舟水初那样的混血杂种都可靠。我会说服父亲的。”
一阵沉默后,女人的声音褪去玩世不恭,隐隐认真了些许:“但是我们总有一天是要结婚的,我会有个嫂子,你也会有个妹夫。”
长行再次捂住了嘴巴,倒吸的冷气冲得他脑子要炸了。
“珍妮,我们谈过这个,”床铺几个起伏,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卡文的毛脚踩在了地上,“结婚,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正式结束。”
“现在结婚迫在眉睫了,卡文!”女人尖叫道,“我就知道,你早就想摆脱我了是不是?你个混蛋!你从没有爱过我!你——”
“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
“没错,”女人冷静下来,“但现在出现了共识之外的问题。”
长行看到卡文小腿绷紧,青筋暴起。
“我怀孕了。”
没有人再开口,甚至没有人再呼吸。长行绝望地想,不如和布鲁诺那个变态继续玩下去好了。他是讨厌卡文,但不代表他想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如同他不想让卡文领会自己对舟水心思。
半晌,卡文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解决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床铺再一次在长行的头顶用力震动。女人跨下床沿,套上凌乱的裙子,进入浴室草草地梳洗整理。出门之前,她的手松松地拢着门把,扭头道:“我恨你,我亲爱的哥哥。”
说完昂首挺胸,做派高贵地走出阴\私。
卡文在房间里僵立片刻,来到床头拉铃,吩咐佣人准备热水沐浴,然后赤\裸着身体,进入浴室边思考边等待。长行抓紧时机逃走,顺手从沙发上牵走一条毛毯,草草系在腰间,遮挡屁股。然而刚一开门,竟和提着热水桶的小男仆打了个照面。
小男仆犹豫着扫了眼长行沾满酒渍的水兵服上衣,还有那横躺竖卧的领口,眼神微妙道:“卡文勋爵——”
“交给我就行。”长行迅速夺过水桶,附赠一个同样迅速的笑脸。失去了一只手的牵制,毛毯掉了一边儿,连带着松垮的系扣自动开结,整张委顿到地板上。
小男仆直勾勾地盯着长行破损的裤子和若隐若现的一条屁股,一言不发,也不肯走。长行暗骂一句倒霉,并问候了卡文全家的祖宗,手上则认命地掏出钱包,随便抽了几张不知道多少面值的钞票,塞进小男仆空空如也的手心里,皮笑肉不笑地低声威胁道:“你知道该怎么办。”
小男仆拿了钱,表情再不放肆,深深鞠躬。长行重新轻轻把门关上,提防着卡文的行动,判断小男仆走远了,他恨恨而无声地踩了脚坏事的毛毯,又恼怒因卡文折损的金钱,归罪到源头则是卡文的弟弟布鲁诺,这家人他妈的就是专门克他的扫把星!长行怒发冲冠,突然浴室的门开了,长行眼疾手快,旋身躲进近在咫尺的窗帘后面。
卡文看到凭空多出的一桶热水,而需要他自己动手倒进浴缸,觉得受到了无礼的挑衅。他再次拉铃,一屁股坐到床上,冷肃着脸等着狠狠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仆人一顿,同时对邹公使以及他所代表的广大族群致以更深切的鄙夷:中国人果然是粗鄙的野蛮病毒,还会传染!这更坚定了他抗婚的决心。
依然是刚才送热水的小男仆,卡文拉开门质问,小男仆一脸懵逼,却在卡文上流社会拐着弯儿骂人的语句中插不上话。越过卡文肩头,长行正堂而皇之地坐在床边,从容镇定地冲他轻轻摇头。
小男仆拿人手短,也不知道这俩“有着特殊小癖好”的男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好答应重新去打一桶,一定服侍到家。关门后,长行继续躲回窗帘后面,可是卡文再也不肯在小男仆回来之前去浴室。长行急不可耐,却又无可奈何。打眼一瞧窗外,舟水正和一位穿着隆重和服的女子说话。
长行的心肝饱饮山西老醋,酸意泛滥。在确认自己的心意前,他没察觉;今日确认之后,他发现舟水这样的受欢迎,他真恨不得变成一条鲸鱼,将舟水含进嘴里,用隔壁的心脏来与他对话,用厚密的皮肉阻隔外界的恶意。可他最难以承受的,是舟水知道他的爱意后的疏远,他真的很害怕——而即使他们两情相悦,正如同卡文正在面临的难题,他们还会各自取妻,这对彼此,对妻子都不公平。
他该怎么办呢?他向来深具行动力,不达目的是不罢休,但舟水——他不是有容之于鹏图的可有可无,也不是洋医馆之于柳成荫的孤注一掷,更不是司大夫之于白师父的新鲜猎奇,舟水他……他是……
长行缓缓捂住心口。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情窦初开的酸甜苦涩,小男仆便进来倒热水。卡文跟进了浴室,房间里终于腾出了空供长行施展。他记挂着裤子,而又恨卡文,便一咬牙,抄起卡文的裤子朝房门走去。依照他的计划,出去之后立刻换上卡文的裤子,换一个客房,从阳台跳到花园,然后逃之夭夭。如果时间充裕,大可换一身新装,来与舟水汇合。
可惜事实就喜欢看计划的笑话,它不仅对计划毫无帮助,还落井下石。走廊又是一阵拖沓的人声与脚步声,不等长行退回安全地带,卡文夺门而出,径自左拐,从架子上拿了几只瓶瓶罐罐和一条毛巾,走回浴室的途中,他忽然发觉了什么,站定了脚步。
——长行僵硬如蜡像,在阴影中屏住呼吸,大脑飞快地旋转出现在这个房间、衣衫不整、手里还变态似的拿着人家裤子的借口——
卡文后退几步,从柜子里抓出一只黄色的玩具鸭,握在手里,挡在毛巾之下,回到了浴室。
长行吓急攻心,卡文消失后,他一大泡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走廊依旧人声鼎沸,长行又怕一会儿小男仆出来跟他打招呼,避无可避之下,又退回了阳台。
他一边淌眼泪,一边换裤子。时已入夜,春风料峭,他先把卡文的裤子虚虚地搭在阳台的栏杆上,遮挡住栏杆的空隙,防止走光。谁想就在脱下裤子的一刻,狂风突袭,院子里的大树都弯了腰,卡文的裤子被狂风看中,顺走去做了压寨夫人。长行大鹏展翅似的抓了几下没抓住,刹那间心如死灰。而光裸的双腿和屁股蛋儿重见天日,激动得发着抖。
舟水仍在花园里与清子口不对心。一阵大风刮过,朦胧间见一条裤子摇曳生姿,直入云霄,深感茫然;再抬头一瞧,灯光中,长行满脸风干的泪痕,衣衫沾污带垢,还光着下半身,冲着手里的破裤子发呆。通过方才与父亲应酬的一轮,他认出那是卡文的休息室,而长行竟是这般形象和神态——
舟水生出深刻的荒谬感,一想到不知多少人参观过长行的屁股,一股火蹬鼻子上脸,整个人都快糊了——不是说长行的屁股像仙女似的没人真正见过,他们在舰上洗澡都是公共浴室,也不存在什么男女大防,可浴室,那是义不容辞的场合,跟阳台这个地点百里不同俗——
长行脸上的泪痕烧得他火急火燎,再也装不下去,使用尿遁,一溜烟儿跑上了二楼。他不清楚休息室里的状况,不敢贸然登场,便直奔相邻客房的阳台,一心盼着长行没动地方——
“依!”舟水又是大声又是小声地喊,“依!”
长行以为是幻听,扭头又以为出现了幻觉,俄而跳了起来:“舟水!走廊没人了吗!”
“没有。你能出来吗?”见长行点点头,舟水比了个手势,“我去门口接你。”
长行像上了发条的钟,跑得起劲儿。仿佛是童话里的情节,就在他想舟水来救他的时候,舟水真的出现了!那一刻,什么酸甜苦涩,什么患得患失,全部退居二线!他只想冲出去拥抱他!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舟水没有推开,而是紧紧回抱;蓬勃的心跳、躯体的热度和长行身上的茶香进入到舟水的四肢百骸,让他心旌神驰。
“你怎么回事儿,怎么成了这样儿?”舟水边安抚他,边问。
“说来话长。”长行窘迫地要松开他。身后门又开了,小男仆提着空桶走了出来。见此情形,目瞪口呆。
舟水不知其所以然,顺口吩咐道:“给我们也准备一桶热水,再找一条裤子。”
“不不不不用了。”长行结结巴巴,对小男仆道,“你走吧走吧,快走!”
小男仆梦游似的一步三晃,频频回首,长行撵苍蝇似的,又是挥手又是瞪眼。舟水拽着他进了隔壁客房,长行像一条紧绷多时的松紧带,登时软了下去。
“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找条裤子。”
“千万别!”长行失色道,“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我他妈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那怎么办?”舟水焦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卡文吗?”
长行不理睬他,推开窗户探头望了望,正下方正对着一片柔软的草地。他回头扯下床单,这回在腰间系了个扎扎实实——
“一楼人太多,趁现在天黑,我们从这儿跳下去,随便找一家附近的旅馆,然后我就把我听到的,巨细无遗地告诉你。”
说完一个轻巧的鹞子飞,率先翻出窗。舟水将那些个悬而未决的家事与国事留在原地,自己一身轻地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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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仆接到指令,恍恍惚惚地去收拾休息室,途中被马尔卡温侯爵的小儿子抓住——
“你看没看见一个中国男人?”
小男仆原地崩溃了。
巨甜。
诶,蓬勃的少年郎啊,还是太嫩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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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