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地瞧,舟水老先生的脸与躯干,没有半分和日本以外的地区发生过关系的意思。凭借着和儿子仅有的一半联动,他便既有挑儿子毛病的权利——这是天经地义——又生就一双完全日式审美的慧眼,既然如此,如若不行驶天赋权利,那是大大的浪费。日本资源匮乏,日本人崇尚节俭,所以,儿子的不完美在他眼里与日俱增。他时常骂儿子骂到口吐白沫,尤觉不够,只有打才能勉强尽到父亲的职责。
可是舟水初永远完美不了,就像把西洋词汇嫁接到日式发音上。西洋的事物象征着进步,儿子脸上的日本化则说明他的落后。作为一个残次品,舟水老先生觉得自己对他情至意尽,若不是他的源太郎死得恰逢其时,而源太郎又没有弟弟的话,他大概这辈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西半球还漂流着一个人生败笔。
舟水老先生没考虑过,舟水初至少还有个得寸进尺的面貌,他自己,还有他的源太郎,是实打实的原地踏步,只因这些原地踏步的脸牌面整齐,无从对比,才能坐井观天,无忧无虑。而舟水初呢,没有人肯定过他的外表,正如没有人肯定过长行的额娘,他的信心和自尊在日复一日的渴望中偃旗息鼓,就连孺慕亲情,也完完整整地客死他乡了。
“嗯。”舟水老先生——舟水宗源话语的稀疏弥补了身量的紧凑,每逢他主动找舟水初,都是全本连台的正事,加了寒暄会拉低正事的紧要,“我这次来,是要跟马尔卡温侯爵商议清子与卡文勋爵的婚事。清子是女孩子,和男方会面需要一位年轻男眷陪同。她是你长姐,你又熟识侯爵一家,就由你陪着。时间地点我会另行通知你,记得跟部队那边请好假。”
舟水初不敢不应,尽管他早有耳闻。让他真正愁眉紧锁的是长行那天在舰上听到这个消息后,惋惜地说的那句“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我走的那天他才走,他就是故意来恶心我的吧!”
当时舟水初不觉得这事儿居然能和他沾亲带故,他只是给卡文勋爵做过几年小男仆,至多出于礼节,在结婚当天送上一份不厚也不薄的随礼,谁能想到女方竟会是自己血脉上的亲姐姐?可这样一来,他就不能给长行送别。世上还有什么,是比不得不在讨厌的人家里言不由衷而错过朋友乔迁更让人颓唐的事呢?
可这是他的父亲。做了父亲就可以说一不二,这大概是舟水宗源唯二舍不得脱亚入欧的体统。另一个是纳妾。
下答完指令,舟水宗源旧病复发:“你怎么跟中国人厮混在一块儿了?中国是我们的敌人,你忘了吗!”
舟水初心头涌起反感,回敬道:“父亲大人不也来参加邹小姐的生日会了吗?”
“放肆!我是公务在身,你却不思学业,耽于玩乐,还目无尊长,以下犯上!”
舟水初麻溜儿地跪在洗手间的青石地板上,舟水宗源这才发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他平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因为他用眼角照顾一下儿子,已是天大的恩赐,大部分的眼球都滴溜在洋人和同事的脸上。若少了这份察言观色的本事,那么他从越前藩一名微不足道的下级武士一跃成为举足轻重的外事议员,恐怕不会值得几分可信度。
舟水宗源板着脸道:“随我去见见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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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的休息室是三楼一间小的会客厅。这栋房子上一任主人的妻子热情好客,常宴请丈夫上司的家眷来家吃喝,这间会客厅在晚饭后成为容纳女人们研究帽子裙子的聚所。没过多久,丈夫升职,举家搬迁到圣约翰伍德的庄园去了。
邹公使没有妻子,邹小姐擅长往外跑而非往里带,这间会客厅明珠蒙尘,韬光养晦至今,才一展身手。布鲁诺从壁炉上拿下红酒,给自己和长行各倒了一杯,然后野调无腔地往红棕色的皮沙发上一载歪。沙发发出欢愉的哀鸣。就在这有声有色的沙发上,布鲁诺举着晃荡的酒杯,慵懒地松了松领带,招呼长行坐到对面,接着全神贯注地研究起长行的表里。
“你是从中国哪里来的?北京?上海?还是广州?”布鲁诺渺茫地知道这三个城市,因为那里的洋人最多,中国人最蠢,报纸最常提及。
长行道:“哪个也不是,我是奉天来的。奉天城、盛京城,随你怎么叫。英文名称是满语音译了,谋克敦。”
牛庄港一年冰封六个月无法通船,无数洋人望而却步,信息传达不便利,因此布鲁诺没听说过。他歪着脑袋,一半的脸映着炉火,另一半映着灯光折射的红酒色泽,黑色的卷发松懈一缕,俏皮地吊在额前,绿色的眼睛迸发出蛇类捕猎时的幽光。
“报纸上说中国又脏又臭,中国人更脏更臭,你怎么不是?”
长行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书籍、舞会、天鹅绒和圣母画。小王子天真诚挚的无礼和就事论事的随性让他生不出气,更遑论布鲁诺还有一副好皮相。平心而论,马尔卡温侯爵的几个儿女都是鼎鼎有名的美人,这得益于他们久负盛名的母亲——卡文是个该死的混蛋,但他该死的好看。
长行含沙射影地缓缓背诵道:“今日之人啊,我内心的痛苦是,既不能忍受你们的**,也不能忍受你们的穿着。”
“哦,尼采的信徒,一位无神论者。”布鲁诺慢慢坐正了身体,终于用正眼平等地注视他,空气肿胀,微微撑开了鼻翼,使呼吸的劲头更紊乱了,“那你现在是**还是穿着?”
长行昂头道:“我们一直穿着,穿着世界上最华美的衣裳,只是时间久了,一部分人忘记自己身上穿着衣裳,一部分认为衣裳不符合潮流,还有一部分不知道衣裳是什么,对于与生俱来的东西,人们向来不懂得珍惜。”
“该死”,布鲁诺低下头,粗野地嘟囔,而后呻\吟起来,“哦——该死!”
长行察觉古怪,布鲁诺像发病了一样。长行戒备着,往后挪了挪,离布鲁诺远了些,又犹豫要不要上前探询,却冷不防被布鲁诺猛地拽得近了,几滴红酒跳出杯口,扑向了布鲁诺的前襟。
洁白的衬衫沾染星星点点的猩红,布鲁诺紧握着长行的手腕,凶狠道:“漂亮的瓷器不需要尼采,”字音害羞带愧地挤出牙缝儿,“它只需要主人。”
长行大气不敢喘,心里唾了句“疯子”,自由的那只手悄悄移向腰间的鞭子。手腕被捏得生疼,额头鼻尖经过房间的热气蒸腾,渗出了汗珠,可是浑身发冷,心脏几乎停跳。他再也忍受不住,先一鞭袭向布鲁诺的臂膀,布鲁诺吃痛,放弃已攻占的据点;长行惦念着布鲁诺的身份,不敢给邹公使惹乱子,于是见缝插针地收回长鞭,另一手将满杯红酒泼上了布鲁诺俊俏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成冰,布鲁诺伸出中指和食指,沾抹过在脸颊流淌的酒渍,红色点燃了他眼珠里嗜血的烈焰,滚滚热浪在血管中翻涌腾挪。他慢慢舔过指尖,臂膀残留的刺痛令他战栗,也令他痴狂——
“你真——让我——”他喘着粗气,面色潮红,仿佛内里享受着被一双大手痛苦地翻搅折磨,强迫内脏压榨出快感,“——中国人都像你这样,还是只有你?”
“滚开,疯子!”
长行急退,后背抵在门板上,横过鞭子自卫,同时腾出空去按门把手。门把手纹丝不动,不知何时上了锁。布鲁诺不知羞耻,而热爱暴虐,高大的□□如猛兽威逼前来,广阔的黑漆漆的影子高高压盖过长行的帽子顶——
“我说了滚开!”
鞭子不再客气,突袭布鲁诺的脸颊,长行向旁边一滚,却不想将自己捆了两圈,竟是布鲁诺亦有超常身手,不躲反攻,迎着锋芒抄手抓住了鞭子的尾巴尖,长行一时大意,辨认了错误的方向,导致作茧自缚。
掌心的鞭痕让布鲁诺又伸长脖子喘了口哆嗦的气。长行既惊且怒,抬脚便踹,被布鲁诺格腿挡下:“别这么野蛮,男孩。虽然我喜欢。”
“究竟是谁野蛮?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个男人!”
布鲁诺噗嗤笑出来:“你没有资格说我,我们是一类人。”
长行没心思听他白话,边挣扎边喊叫:“放开我!”
“我看过你看着托马斯的眼神。”布鲁诺像包容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慈爱道,“哦,他现在叫舟水初了。很早以前,他还是托马斯。”
舟水的名字如一桶冰水迎头浇下,长行霎时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带着异乎寻常的刻薄:“他可不肯承认自己是什么托马斯。”
“当然,当然。托马斯是个下贱的男仆,舟水初则是下贱国家的少爷,他生而堕落,上帝也无法拯救他。”
长行不甘示弱,回敬道:“可我听说,布鲁诺勋爵曾经在克里提昂剧院,爱上一个长胡子、穿男装的女人!如果上帝一定要放弃你们其中一个人,那么下地狱的一定是你!”
布鲁诺从喉咙里咯痰似的,咳出几声空气经过缺乏润滑的喉管摩擦产生的哑笑。鞭子有意脱手,末梢委顿在地,释放了长行爆发尖叫的神经。长行紧忙脱身,戒备地往窗户方向挪动。门锁了,窗户没锁,窗户正下方是一处外探的小阳台,足能接住他,摔不死人。
然而布鲁诺饶有兴味地扔出一枚炸\弹:“你是听托马斯说的吧?哦,别傻了,男孩,你怎么不想想,托马斯是卡文的男仆,不是我的,如果不是他求我,我怎么会带他去克里提昂?那长胡子的女人一出场,他比谁都目不转睛——他知道你对他有**吗?”
“胡说八道!”
“你以为,男人之间就不会有情\欲了?承认吧,你想占有他,独占他,你嫉妒那个和他跳舞的小姐,你真应该举起镜子看看你那时候的表情!”高亢演说骤停,猛地回到踩下踏板的低音区,引得空气震颤共鸣,“我亲爱的伽倪墨得斯,”他再度斟了一杯酒,一步步地走向长行,“那个表情让我心动。”
长行的手指狰狞地扣进大理石的窗台,窗户已经被胳膊肘儿顶开,凉爽的晚风穿透他的衣袖:“你不怕我揭穿你?你会坐牢的!”
“你是个漂亮的中国人,”布鲁诺无辜地嗔怪,好像在埋怨长行的残忍,“没有人会相信中国人。”
说着,他报复似的,倾斜酒杯,美丽的暗红液体连成一条危险的毒蛇,自尽在长行胸口。就在布鲁诺俯身**酒液时,长行猝然后仰,鞋尖狠狠擦吻过布鲁诺的下颌,整个人凌空翻出窗户。一刹那的功夫,无影无踪。
恭喜窗户纸捅破了23333333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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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