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职业操守,长行从旅店前台的接待员身上找到了亲切的气息。接待员,就和那些国丧期间被老佛爷叫去看戏的京城格格、福晋们一样,既要不违祖制,又不好拂老佛爷恩赏,只好拍破头皮想出个折中的法子:闭眼睛。
既然是做牛鬼蛇神的生意,旅店只管提供床和洗漱台,其他的一律自力更生。接待员对长行的破衣烂衫麻木不仁,而两个男人睡同一张床也无动于衷,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长行和舟水踩着吱吱嘎嘎的台阶上了楼。
他们慌手忙脚抓到的这家旅馆,不是长行之前住过的顶好的,虽然算不上最差,但还是稍显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偷工减料的墙壁,好像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隐形窟窿,什么奇形怪状的声音,都能一股风似的,尖溜溜地走家串户。
房门砰地一甩,把怪声怪气全部镇压下去。长行借着窗外的微弱月光和一丝霓虹点亮油灯,然后转身找舟水,舟水站在暗处,一双黑里透蓝的眼睛在深邃的眼窝里闪闪发亮,眼珠儿一动不动,像是没见过眼前人似的。
长行把窗户也锁好,关窗前往两边瞭了一眼,方大功告成地喘匀了一口气,“长裙”凉飕飕的,从小腿往上灌风。破损的裤子不肯负责任,他也为难。舟水掐头去尾,四舍五入,直接问他最想问的:“你裤子怎么搞的?发生了什么?”
长行涨红了脸,抬腿钻进被窝,当下身停止漏风,他才一口气把全盘清算了一遍,只隐瞒下了关于舟水的部分。舟水坐在床沿,听他周周到到地说完,两条浓长的眉毛拧成个疙瘩。两个人以布鲁诺为中心,方圆百里,古今中外地探讨了一番马尔卡温侯爵一家的秘闻,语气极其激愤。长行自出心裁,为突出自己的神勇,而夸大了布鲁诺下巴的硬棒——实际上,他慌得很,就好像看好几出连一起折子戏,下一出越尖锐激烈,上一出越容易遭人遗忘。长行的“上一出”,是自己和布鲁诺相同的性向。喜欢男人,他不怕,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对着女人,他依然能做到传宗接代的职责。
可这个男人是舟水,是他独在异乡为异客而结识的最好的朋友、知己、更是发生爱恋的对象,一切就天翻地覆了。无法想象,没有舟水,英国之于身为华人的长行,该会是怎样一个充满歧视、白眼、污浊和阶级的地狱。
舟水给他掖了掖被角,眉毛仍旧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冷声道:“以后见了布鲁诺,我们绕着走。”
长行瞥他一眼:“布鲁诺是个什么东西,你早该告诉我的。”
“我只知道他是个怪胎,但不知道他——不正常——”
“对,不正常,”长行伤人伤己,却乐此不疲,“他们一家子,喜欢男人的不正常,喜欢女人的也不正常,”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在舟水身上,“你跟了他们不少时间,没变坏真是难得啊。”
舟水将其中的嘲讽听得分明,却没想过是自嘲,那话里话外的厌恶头头是道,令他不得不信以为真,如同久旱逢甘露的大地,全吃进了心去。他丧失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力气。长行的经历说完了,他需要投桃报李,想了想,他剪枝裁叶地告诉长行,和卡文缔结婚约的不是什么日本公主,而是他的亲姐姐,舟水清子。
“这么说,你们和英国真的要结盟了?”长行若有所思,“现在英国最要紧的事,是和俄国打架,为了跟俄国争夺我们东北,那——”他忽然闭口不谈了。
他真聪明。舟水心想,聪明有时不是好事。
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沉甸甸地压在他们的心头,国家就像一列列火车,里面装载着各自的国民,控制车头的那么寥寥数人,决定着列车行进的方向。他们——长行和舟水这样的普通人,不该提前交汇,他们的人生,最好是隔着车窗远远地看过,然后各自随车远行。相见而不相知,才是最好的结局。
“那——”长行清清嗓子,“那,你已经知道了卡文是个混蛋,你还要你姐姐嫁给卡文吗?”
舟水想起清子在庭院里与他的对话,苦笑道:“她不嫁,所以她想让我娶卡文的妹妹。”
“那怎么行!”长行像炸了窝的鸟,毛髭髭着,“你不能娶她!”
舟水吓了一挑,好像长行很不希望他结婚似的,他吸吮着错觉中的甜蜜,如梦似幻道:“我不会娶的,你别激动。”
长行也不好意思失态,慌乱地找补道:“她怀孕了啊,洋人信仰上帝,不允许堕胎——你们就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吗?天涯何处无芳草,满英国又不是就他们一家侯爵。”
舟水叹气道:“洋人,有几个看得起亚洲人呢。”
“你们日本例外吧,脱亚入欧什么的。”长行垂头丧气,“我就不明白,我们中国有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你们日本也深受影响,可什么时候,船舰、大炮和战争竟成了文明的象征?“
“我也不知道。”舟水诚实地摇头。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不敢问出口的事——如果中日发生战争,他们怎么办?
以长行的聪明,能够分析出英日结盟中,英国的诉求是为了远东利益,拉日本打俄国;日本自然是为了英国的军舰和相关的人才技术。但十六岁的少年,浅显的阅历不足以算透日本竟敢生有两个心眼儿。中国一向瞧不上蕞尔小邦的日本,除了北洋的水师,不肯再多分给他们一分的注意。中国想都没曾想过,日本最想打败而侵占陆地资源的竟会是自己。
这些话,舟水不立意欺长行,却也不会特意跟他讲。同为十六岁,不同于长行“乐闲”式培养的历史,舟水自小接触军政,舟水宗源致力于把他打磨成一柄出鞘锋利的剑,剑尖直指对岸。所以舟水的惴惴不安,比长行多了个层次。看破不说破,是处事原则,可他怎么觉着,如今的自己是在自设藩篱?
“不说这些了,”长行打了个哈欠,潮乎乎的被褥散发着一股霉味儿,肉眼观察勉强没有污迹。他往里挪了挪,给舟水留出一人宽的缝,道,“先睡觉吧,明天还得赶早回舰上呢。”
“你衣服怎么办?”
长行弯着眼睛道:“明早劳烦你跑一趟了。你父亲来了,不得请假陪他们几天?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舟水拿长行的古灵精怪毫无办法,雀跃着认了命,躺在他身边。两个人偏头对视了一眼,不谋而合地笑了。
舟水把玩着他的辫子,没话找话似的闲聊:“你们为什么要留辫子?”
“祖宗就是这样儿的。”
“为什么要剃秃脑门?”
“你去问我祖宗吧。”长行皱了皱鼻子,“偷偷告诉你,我也觉得不好看,但大家都是这样儿的,除非是和尚。”
“自己改也不行?”舟水道,“虽然你怎样都很帅,但是——自己不能选择吗?”
长行侧过身,手撑着脑袋,道:“那我问你,为什么男人就不能喜欢男人,女人不能喜欢女人呢?”
舟水迟疑道:“因为大家都——”
“对,‘大家都’。”长行躺回去,眼睛瞪着天花板,微弱的火苗借助墙壁狐假虎威。他用汉话喃喃道,“我恨死这个‘大家都’了。”
“别说汉话,我听不懂。”
长行豁然开朗。沟通需要言语一致,但有时候——言语不一致,而沟通更坦诚,如唱给人类的鲸歌。他扭头继续用汉话嘻嘻笑道:“能让你听懂吗,听懂了还得了?”
舟水急了:“你在骂我是不是。”
长行故作惊讶道:“诶呀,你听出来了?”接着用汉话道,“我喜欢你。”
舟水憋足了气,两腮鼓得像松鼠,不吭声。
“来,我教你,”长行放缓音节,拉长声道,“我——喜——欢——你——这是骂你蠢呢,你也骂我呀。”
“不要。”
“说呀。”
“你又不蠢,为什么要骂你?”舟水沉着脸,斩钉截铁。
长行心道,我喜欢你,这还不够蠢吗?嘴上说:“好吧,那我教你一句只能我们俩之间说的,”他将脑袋凑近了些,声音像海洋里那些浮皮潦草的气泡,轻盈,却有刺破惊涛骇浪之力——
“我爱你。”他笑嘻嘻地说。
“什么意思?”
“就是……”长行望向油灯旁暗而深邃的镜子,容纳他们两人模糊的身形,影影绰绰仿佛融为一体,“意思就是……镜子是鲸鱼的嘴。”
舟水满头雾水:“镜子怎么会是鲸鱼的嘴?”
长行胡诌八扯:“因为它们都能都能把你吞到另一个世界去。”
“为什么只能在我们之间说?神神秘秘的,像个……像个秘密。”说到最后,舟水的心砰砰跳得着急了些。
“因为那个世界里有我。我愿意将我的世界对你开放。”长行从一团乱麻中扯出了逻辑,“证明你我情同莫逆,证明你对我很重要。”
“你对我也很重要,”舟水道,磕磕绊绊地照猫画虎,“镜子是鲸鱼的嘴。”
“是‘我爱你’。”
“呜喔——爱——妮——”舟水挠挠头,忽然道,“我教你一句日语吧。”他想了想,对长行道出几个跳跃的音符。
“什么意思?”
风水轮流转,舟水心满意足,倏然拉过被子盖住长行的头,两人嬉闹着扭打在一起:“别闹了别闹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倒在枕头上,“睡觉!”
——什么意思?
舟水背过身去,似笑非笑,鼻目酸涩,满心荒唐。
——镜子是鲸鱼的嘴。
可对我而言,远不止于此。
经验来说,今天发会没人看。
我偏要今天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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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