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着权势的卡文勋爵拥有广大一批一秉虔诚的信徒,他们俨然如传闻那样乐于助人,这就是长行为什么,在和舟水互道晚安之后,再次出现在走廊。
他的床单湿透了,这实在算不上好消息。没有人会为此负责,甚至没有人会像个君子那样大胆承认,就好像是他床单的一部分闹脾气,自己跳进了水桶里企图自杀似的。他气愤,又心灰意懒,扯下床单夺门而出,游荡着,想找个支架晾干它,一并打算明儿个一大早就收拾东西打道回家。
目前为止,他对广阔而显赫的舰船和海洋意兴阑珊。对比下来,野蛮与文明实则是对儿如胶似漆的情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生活便利,物质极大丰富,这一切是文明的前提,却不能当做文明本身看待,这正是司大夫被西方傲慢蒙蔽的一项事实。原来白师父才是真正的旷达,什么好与不好,站在自己立场上的才是最好。
长行郁郁寡欢,冬末初春的气息混着铁皮的温度,非常寒冷,他将床单展开披在身上。右前方第二道门开了,一股寒气自小腹冲上胸腔,他祈祷不是戴维斯中士,或是其他什么人,让一个无“床”可归的人去床上睡觉是比凌迟残忍得多的刑罚。
舟水走了出来,身子转过一半,面向长行。长行猜他听到了走廊里的飒飒的踱步声,于是出来看看。但是这次长行的伶俐脑瓜伶俐过了头。
“我以为是站岗的哨兵,”舟水上前来,压低声音,“你怎么不睡觉?”
“我听了你的话,不要冲动,”长行把床单举到视平线,然后注意到舟水的手里拿着喷壶和毛巾,“你又要干嘛去?”
“我去看看海梦凪,”舟水道,“要不要一起?来吧,我们走。”
长行欣然起行。在伦敦,外籍的友好由舟水垄断,他就像牵线的木偶或中了蛊的病人,舟水提出的所有建议,他都乐意照单全收。他们并肩走过安静的长走廊,下到厨房所在的楼层。舟水蹑手蹑脚地来到拐角,拐角的另一端是储藏蔬菜的操作间,今天长行正是从这里搬出了一大袋子土豆。
贼眉鼠眼在舟水的脸上依然呈现出一股子正气,受到气氛感染,长行不由得也跟着贼头贼脑起来,同时顾虑重重,茫然疑惑。格局逼仄的操作间没有容纳暗门的气度,出于信任,他随舟水进去并从里面锁上了门之后,才问出口。
舟水比出“嘘”的手势,神秘地笑笑,搬开堆满墙角的几大麻袋水芹和甘蓝,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镶嵌在墙壁上的爬梯。铁质的把手锈迹斑斑,银色的部分也光泽黯淡。舟水轻车熟路地爬上去,然后轻轻敲了敲房顶,接着,一缕幽明洒落到长行黑色的瞳仁中,刺得他眯起了眼。
舟水推开天窗,灵巧地窜上甲板,海水的腥咸在他背后魂飘神荡。他放下喷壶和毛巾,俯下身,一半朝里,一半在外,向长行伸过手,道:“来!”
操作间外无垠的世界平展开来。夜空低矮闪烁,星星是碎掉的月亮,躲藏在夜色背后,将对广阔海洋的爱慕吞成光束,而身体的千疮百孔和口无遮拦反而将光束分割出成千上万,照亮了弯弯如月的小船。船头悬挂着一盏煤气灯,光芒如萤火,不敢同星月争辉。大海喝醉酒似的,将这点灯光珍视地抱在怀里,微微弱弱地摇晃。
长行深有所感,举头轻吟:“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蔟浪,散作满河星。”忽而自言自语地笑,“满河未免小气,分明是银河倒倾。”
“你在说什么?”舟水道,“我听不懂。”
“诗,中国的诗,应和此情此景。”
舟水笑道:“中国诗在英法流行得很,却没几个真正想学中国话。”
长行皱皱鼻子,孩子气道:“他们也学不会!”
海梦凪扑棱棱地落在煤气灯上。长行奔向围栏探头,舟水熟练地顺着桅杆紧捆的绳索跳到小船上,长行有样学样,掉进海货新鲜的腥气中。
这是艘不大不小的渔船。舟水先帮长行在船篷里架好床单,再来到海梦凪前,喷湿它的脚爪,按照纹理的生长方向仔细地擦拭。长行围观了一会儿,然后去往船的另一端探索,面临河岸上呆滞而萎靡的黑暗,他兴冲冲地问道:“你每天晚上都偷偷跑来这里吗?”
“当然不是,”舟水道,“只有科恩上尉找卡文勋爵的晚上,我才会来。他们两个凑到一起除了去看剧没别的,不到凌晨不会回来。所以这个时候,站岗的士兵必须在港口等他们回来,给他们开门,不会到处巡逻。”
“你很了解卡文勋爵嘛,”长行转身靠在船缘上,双臂环胸,促狭道,“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的除了朋友还有敌人。”
舟水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引导着除旧迎新的海梦凪闪亮登场。然而这红色失去光芒的衬托变得乏善可陈,但灯火依旧保持了小家伙的柔和,虽然她在捕食中的凶猛有目共睹。
长行点了点海梦凪的小脑袋瓜,被海梦凪的喙轻轻啄了两下。长行捻了捻手指,觉得自己不受她欢迎,舟水却说从没见过海梦凪对人这样友善过——“她喜欢你,不信你看。”
说着,舟水抖了抖肩膀,海梦凪心领神会,飞到长行的脑袋上。长行像庙会上表演杂耍的艺人,恼羞成怒地晃着脑袋,滑稽的场面逗得舟水哈哈大笑,海梦凪也发出笑声一样的鸣叫。
长行气鼓鼓地揪下得寸进尺的红隼,扭身上舰,舟水急忙拉住他,由带笑意:“好啦好啦,你怎么这样容易生气?她抓疼你了吗?”
“我的头发都乱了!”
为了戴好与海员制服配套的海军帽,他将长辫子平着盘在头顶,白日有帽子的遮盖,一切正常,晚间却原形毕露,像极了小丫头的发髻。
舟水揶揄道:“你在家一定是个小少爷。”他差点脱口而出“小公主”,因为长行自然流露的骄奢和做工时的笨手笨脚,证明是衣食富足地生长,在物质上没吃过苦头;而眼中黑多白少,看上去年纪比实际更幼稚。舟水听说这类人好恶直白分明,偏长行又知情识趣,全无任性霸道等纨绔的通病,不仅不惹人讨厌,还惹人忍不住地喜爱。思想得越深入,越发觉得他像只猫,猫再过分也是可爱的,它们若想伤人,便会有人送上门去,还要担心它们的爪子划得舒不舒服。总而言之,舟水的心情与此大同小异。
小猫张牙舞爪这样紧张的时刻,不宜火上浇油。舟水熟悉这艘渔船的掌故,连接到他们的晚餐因卡文的插曲没有吃足够,便紧急地调转话头,问道:“你饿了吧?”
长行并非鹏图那样在吃里找人生,也没专门在人生里找吃。可腹内半空之际,舟水直接问到了他的灵魂深处,然而这条破旧的小渔船上,能有什么珍馐美馔?见长行将信将疑,舟水笑容可掬地掀开船尾的铁桶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里面连绵的牡蛎,凹凸隆起的黑壳反射着璀璨的水光。
“你是多么凶饿呀①……”舟水用话剧腔戏谑道,一边捡起一只,轻巧地用小刀撬开伪装,露出里面汁水衬托下的滑嫩洁白的软肉,送至长行嘴边,“来。”
长行未尝试过生食,但在舟水鼓励的目光下,他鼓起勇气,像一头鹿那样弯曲脖颈,再像只猫那样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尖渐渐试探。鲜美的牡蛎电流般从舌尖侵入口腔,唤醒了他被接二连三的厄运麻痹的味蕾,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立刻爱上了这个味道,且迫不及待地一口吞掉。
他们身侧的海梦凪焦急地跳来跳去,发现没有抢过长行,生气地张开翅膀冲出去飞了一圈,冷静下来后,回到船沿,两个没有分享美德的人类,已经在脚边堆出了一小坨贝壳。
他们紧挨着牡蛎桶坐下来,你一个我一个交替饕餮;舟水的指尖冻得发红,长行执拗地夺过小刀,笨拙地接替舟水的工作。
舟水盯着他灯影下半明半暗的脸庞,好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闲聊道:“你昨天没来,我以为你忘了,谁知道今天你居然成了我的战友。”
长行有些心虚:“昨天的确有点儿事儿耽误了……但我给你带了礼物,在箱子里,明天拿给你。”
“你可以给我带个口信,不然我会担心。不过有礼物总是好的,我等着。”舟水半躺下来,望向星空,“你不是说你要去海军学院学习吗,怎么上舰了?”
长行终于成功撬开一个,塞进自己嘴里,囫囵道:“我错过了报名,只好等到三个月之后的夏季速成班开课,这三个月没事做,不能荒废呀,就先实习来了。”他们没有对视,但依然交谈自如,笃定对方说的话一定是给自己听的似的,不可思议的可爱的自负,“然后我后悔了,就在刚才,我还打算明早打包回家——回国呢。“
“现在呢?”
长行熟能生巧,就手喂了急不可耐的海梦凪一只——舟水不满地叫了一声——“现在,我他妈的,在撬这个——这个该死的怎么这么紧!”
“嘘,小点声,别被哨兵发现,”舟水要出手相助,被长行倔强地躲了过去,只好袖手旁观,顺带帮他着着急,“这么说,你现在不打算走了?”
长行斜了他一眼:“为什么要走?要走我也得揍卡文一顿再走。要不是他,我不信那帮怂货敢在戴维斯中士的眼皮子底下把舍友的床单当盆栽。”
舟水笑出了声。
“你不信?”长行瞪圆了眼睛,由不得他不信,“我能把他打成彩虹那么斑斓你信不信!”
“我毫不怀疑,我见识过你的箭术,那真是——哇哦。”
长行得意地昂起脖子,递过去一只牡蛎作奖励,却因舟水的下一句出尔反尔:“但卡文也不是吃素的,他从小接受的训练很残酷。”
“第二遍,”长行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巴前儿晃荡,“你很了解卡文勋爵啊……”
舟水诚实道:“我们的确很早就认识,”
长行若有所思:“你说过你是日本人。”
舟水似乎想绕过这个话题,笼统地敷衍几句。长行只了解到他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才来接他回日本,只字未提陪伴他八年的母亲。
长行轻声道:“你当时一定很害怕。”
舟水耸耸肩道:“都过去了——说说你吧,”他用轻松的口气,笑模笑样,“你一个在家备受宠爱的小少爷,怎么想到千里迢迢来英国?”
长行摊手道:“我也是没得选择——虽然离开家挺高兴的——那里……太乱了。”
没错,太乱了。寥寥数人,关系复杂得像红楼梦,小孩子西游记似的成长,大人三国似的勾心斗角,却都聚在水泊梁山,听凭朝廷招抚调遣。
“你也是你爸让你来的?”舟水问。
长行失笑:“我阿玛是最不想让我来的,但有些人巴不得我从此回不去。”说着叹了口气,“我不是老大,爵位啊,家产啊,我从没想过,只要以后有份能糊口的营生就很好了。”想了想又道,“我阿玛很爱我,我却希望他不要这样,感觉像是在赎罪——有时候真想告诉他,如果他真的爱我,让我知道我额娘是谁就行。”
舟水深深地看他:“难怪你讨人喜欢。”
长行一慌,思绪从中国飞回来,却一不小心掉进了舟水的眼睛里。他蓦然发现,舟水的瞳孔缀着星光,因此黑得不纯粹,透着点儿蓝。这样的蓝色值得你为他歌唱。
奇怪的饥饿感自胃里诞生,一路向下,隐没在某个不可言说的草丛里。舟水轻咳一声,道:“不知道今晚科恩上尉他们去看的什么剧。”
长行连忙附和道:“我还没看过英国的剧呢。”
舟水颠三倒四地向他推荐了狭斯丕尔②,伟大的英国剧作家,接着逐个儿点评了西区的剧院:“……最壮观的是帝国剧院,我小时候去过一次,那里曾经只接待皇室,最近听说向平民开放了——”
“皇室?”长行打断他,“又是卡文勋爵?”
舟水叹了口气:“小时候,我做过他的男仆,对我这种人来说——”似乎难以启齿,说到这句时含混带过,“——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体面差事了。直到我父亲找到我,在日本,他算是一个,怎么说呢,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日本的历史——”他花了些时间解释幕府与天皇的权位之争,“我父亲押对了边儿,成了一位位高权重的贵族,连带着我,一个卑贱的穷小子,居然也敢成为贵族,这让卡文不太能接受。”
长行听他字里行间对父亲尊敬有余而亲昵不足,母亲依然仙踪难觅,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好歹得了父母中一人的宠爱,一时怜香惜玉,安慰道:“不管他,你在我这儿也是讨人喜欢的。”
突然,舟水兴奋地跳了起来——惊得打瞌睡的海梦凪一飞冲天——指向前方:“快看,太阳出来了!”
天光旦旦,藏头露尾。海水渐渐有了颜色,浪花渐渐从海水中分割,历天入海,层霄重溟;烟朦波昏,倏阴忽明。
长行跟着站起来,与舟水并肩道:“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你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长行朗声道:“我说你就是这轮太阳,谁也别想阻挡你东升!”
舟水一把搂过他的肩膀,迟迟不语。长行奇怪,侧头瞥了他一眼,看到了他眼角若隐若现的露珠似的晶莹。
①“你是多么凶恶呀”出自莎士比亚《第十二夜》,原文“O spirit of love, how quick and fresh art thou!”的后半句,剧中说的是爱情虽然有极大的“容量”,但是胃口极强,能吞噬一切(出自注释),到了舟水这里,即说牡蛎是表面意思的“quick and fresh”,又开玩笑说长行像爱情一样“能吃”(......)。这里沿用梁实秋先生的翻译,让舟水的嘲讽来得更到位些(允悲)
②狭斯丕尔:就是莎士比亚啦,清末时对莎士比亚的称呼。我一直觉得“狭斯丕尔”这个翻译像秦观式的文艺流氓(笑cry),“莎士比亚”就道貌岸然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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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