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海洋注定成为长行生命中浓墨重彩的独立篇章。在之后的几天,长行陆续解决了军队中受到卡文引导、将歧视放大到实际行动的水手们——只需要一顿结结实实的捆绑和零零散散的无视,丧失的睡眠和宿舍阴寒的角落就会自动把教训刻进他们的脑子里,让他们终身不再以貌取人。块头大不代表就打得赢,东方向来讲究以小博大。
好消息是,他和舟水很快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卡文勋爵的每日一嘲作为保留节目,伴随飨宴准时开播,却像落在马屁股上的鞭子,强迫长行和舟水的友谊突飞猛进。
长行逐渐适应了海上生活,后半夜的渔船和牡蛎成为了太阳背后的秘密据点,他们在那里骂骂卡文,聊聊军官们的八卦,一敞心扉。两个月后,仲春的陆地向假期中的水手们抛出橄榄枝,骚动的季节带来更多的新生,忍过萧索寒冬的剧院再次焕发生机。
“音乐厅和剧院不一样,它更……接地气,”舟水从皮夹里取出半个克朗,在售票口换回了两张票,尴尬道,“本来说好请你看剧的,但是我爸的律师不同意提前支付我这个月的生活费,我们又只有今天一起休息……”
长行搭着他的肩膀,凑过去看票的样式,道:“我早晚要来见识的,有你带路我还放心。”
舟水一垂眼瞥见他瓷白的脖颈和毛绒绒的后脑勺,心里痒痒得像吸进了一根羽毛。他想不出这种感受的具体形容词——“友情”总不出错,可朋友之间会像那些在雌鸟面前溜达的雄鸟般,因对方瞧见了自己尾巴斑秃的一块儿,就发着股狠劲儿要去与时间搏斗,勒令它调头,驾驶它回到展开尾巴前吗?
“时间还早,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先带我去认认剧院的门吧,这里的建筑,”长行咋舌,张开双臂,仿佛要将冰冷的玻璃、大理石梁柱和彩色标灯纳入怀中,“太多,太——宏伟了。”
舟水带他来到街心花园,在狭斯丕尔的雕像地下买了两杯冰冻果子露,长行喜欢极了这个味道,呼噜噜地吸个不停,一面听着舟水的指认:“……那个就是帝国剧院,旁边的是阿尔罕布拉剧院,”——一个圆拱形的尖顶建筑,前方有一个气派的喷泉——“接下来是女王剧院和王子剧院,那个是伦敦亭阁,也是音乐厅……”
长行捧着杯子,腾出嘴道:“除了帝国剧院,你还去过哪几个?”
舟水耸耸肩:“卡文只去帝国和阿尔罕布拉。”迎上长行鼓励的目光,他想了想,接着道,“还有一次是克里提昂剧院,卡文的小弟弟喜欢上那里的一位男装丽人……”
“克里提昂剧院?”长行放眼望去,“那是在哪儿?”
“克里提昂——也叫克里剧院,它比较特殊,是唯一一家开在地下的剧院——我们在这儿看不见,”舟水道,“剧院夏天非常闷热,效益不好,就会请许多稀奇古怪的演员来,”前尘往事尽数拂去尘埃,清晰地展现在舟水眼前,语句更加利索道,“那个女扮男装,迷得布鲁诺勋爵神魂颠倒的人,她甚至有胡子!简直就是个男人,比男人更英俊,也更精致。”
长行眨眨眼睛:“那他喜欢上这位胡子小姐的时候,知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节目表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过布鲁诺不信。”
这算悲剧还是喜剧?长行没有问,湿润的嘴唇在彩灯下闪着光,舟水盯着那个部位,看得入迷;长行回过神来,见到舟水愣磕磕的表情,心里漏跳了一拍,瞬间的窒息感让手臂上的汗毛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胸脯。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舟水补救着说,“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分不清新鲜和喜欢,布鲁诺现在应该结婚了吧,他从小就定了亲,一位门当户对的淑女。”
“看来天底下的婚姻都一个样儿,”长行兴致缺缺,“我的洋人老师跟我说,英国是一个自由平等的国家,可是我没见到什么自由什么平等,贵族有身不由己的婚姻,平民有身不由己的生活;至于平等,呵,”他苦笑一声,大概有穷了八辈子那么苦,“如果把我们黄脸儿的归类在动物纲目中,再把东伦敦划分到英国之外,那么剩下的伦敦人在人格上的确达到了平等。”
有几次厨房闹老鼠,弗莱迪骂骂咧咧说只有中国人吃老鼠,听他的意思,好像认定了长行是老鼠洞洞主。长行叫他求仁得仁,半夜将一锅死耗子汤倒进了弗莱迪的水杯。至于弗莱迪的后续,左溜儿长行坐实了中国人的好名誉——知错就改和将错就错,当然是后者更能引起舒适。
舟水柔和道:“我明白,我也希望如此。”
长行摇摇头:“日本和中国还不一样,上周我去了图书馆,阅读了你们的当代史,同样是近五十年前,你们和我们前后脚被西方打败,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式。就像一个带窗户的房间,你们的窗户是用来和外界沟通的,而我们是用来隔绝世界的。”
世界五彩斑斓,可大多数人的眼睛只容纳得下黑白两色,对那些蓝的、绿的、黄的、灰的避之若浼,美其名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感官也会饥饿,日日白菜馒头,虽然饮食单一,营养不均,但格局小而满足,可当有一天它发现了肉,馒头白菜无法再满足需求,肉又遥不可及,它就感受到了痛苦。这种痛苦源自于认清了自身的渺小无力,破茧般挣扎着,力图改变却不得其门。
而最可怕的,不是挣扎的痛苦,也不是破茧的失败,反倒是来自那群同在茧中,安然自得,不知肉味的同类的嘲讽,甚至是落井下石。
喝过冰冻果子露,他们从花园走回音乐厅,途经花红柳绿的皮卡迪利大街,橱窗里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女式帽子、羊皮手套、长筒皮靴……和男人没什么关系的商品。他们俩赶时间,埋头疾走,忽然长行的后背遭人一拍,伴随着娇俏的招呼:“诶,密斯特依!”
这声英文招呼,将舟水一同招回了头;长行如梦初醒,回道:“密斯邹,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长行上舰已有两月余,有过几次假期。他自知讨邹公使的厌,凑近乎只会自讨没趣,干脆鱼沉雁杳,远来香。今日竟在繁华大街上,偶遇了逛街购物的密斯邹,时也命也。
密斯邹今日的打扮兼具西式的摩登和更西式的叛逆:顶着张女人脸,堂而皇之的在大街上穿裤装行走,即便是伦敦的本地人也没有被当做异类的勇气。也可能中国人被当异类习惯了,虱子多了不痒,反倒随心所欲。
长行回以汉话,没有顾及舟水,这让舟水取得空闲,将这位标新立异的密斯邹看了个全须全尾;她与长行打招呼的语气之熟稔,不知怎的令他不安,顾不得绅士风度,只想抓住长行抬腿就走。
不可否认,密斯邹是一位迷人的小姐,可迷人不是巧夺别人朋友的理由,不过,朋友又不需要守节,他乐意与谁在一起,和任何人都没有干系……包括我。
包括我。
舟水茫然地想,他不应该限制长行的情感置放,自己也应该多多交友。一定是自己封闭太久,朋友都成了唯一。
他一边思量,一边吻了密斯邹伸到他眼前的嫩白手背。长行给他们互换了姓名,却也略显烦躁。他拿出票,表示在赶时间,然后急三火四地拽着舟水跑开了,穿西装的男人和戴面纱的女人很快将他们淹没。
音乐厅节目非常精彩,马戏团的空中飞人刺激着观众的心口,隔条马路都能听见里面擂鼓般整齐划一的剧烈心跳;还有喜剧歌手不停地表演摔倒来乞讨笑声;接着是一位男装丽人,唱了几首情歌,最后将吻过的玫瑰抛向了坐在前排的一位小姐——这个节目长行眼睛没眨地看完了,因为之前舟水提过“男装丽人”,同时又心不在焉,脑子像撒开缰的马,一么劲儿往“舟水的吻和女人的手背”那个画面里奔。
一位中国魔术师表演结束后,进入了中场休息。舟水问长行要不要试试啤酒,长行素有耳闻,又觉得酒意可以驱赶古怪的情绪,抱着志同道合的心思,舟水让跑腿儿的小男孩带回了两瓶啤酒,干杯后立刻灌了一大口。
粗劣的苦涩弥漫口腔,烦得长行的眉头要夹死蚊子;音乐厅的喧嚣中,他们的沉默如同混迹歌剧的哑巴,只要不开口,就不会被人发现问题。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将密斯邹埋葬,篡改记忆,独留下皮卡迪利大街散发温暖光芒的橱窗。然而意志抗拒不了事实,一周后,长行接到了密斯邹的来信,以私人名义邀请他和舟水去参加她的生日宴。
长行用一个上午,把请帖揉搓成一团,又用一个下午,把请帖展平。这天的海员们每个人都吃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冰镇水果罐头。晚餐后,长行无心刷碗,通过武力优势将活计甩给了弗莱迪;他徘徊在甲板上,意犹未尽地思来想去,直到舟水晚训练结束找过来,长行决意做个君子,转达了邀请。
舟水故作开心:“太好了,正好那天我们有假,可以好好祝你的朋友生日快乐了。我们得提前准备礼物,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长行酸得脚趾头直往回缩,笑道:“你才见过一面,就这么惦念她?你要是喜欢,我一定把你隆重地介绍给她。”
舟水道:“因为她是你的朋友,我才会上心的。”
“……我不想把你介绍给我另外的朋友,”长行再也憋不下去,他对亲近的人向来能忍,舟水也算是亲近的人之一了,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了,“这样你就会成为她的朋友了,不再是我的!”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长行逃避地望向海面,语无伦次地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我在这儿只有你一个朋友,但她有很多,你不会是她唯一的——”
“我当然是你的朋友,”舟水慢吞吞地打断他,“我的相貌既不算是英国人,也不算是日本人,这两个国家的人都情愿把我往外推;其他的西方人呢,把我当做亚洲人,亚洲人呢,又不认可我是他们的一员,依,”他掰过长行的手臂,追寻他的目光,“我一直是一个人,你也只是我唯一的……朋友。”
长行试探地、一点点抬起眼,生怕陷进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幽蓝中。
“你的担心才是我最该担心的。”说着,舟水笑了笑,拥抱过他,并拍了拍他的后背,短暂的贴近后又分开,“本来想那天请你去剧院的,仲夏夜之梦,我最喜欢的剧,帝国剧院上演。”舟水叹了口气,“下次吧。”
海梦凪扎扎着翅膀飞回来,站在护栏上整理羽毛,懒得理他俩。被大海悦耳的歌声包围着,无穷的黑暗都如此赏心悦目。终其长行一生,也没有哪种颜色,比这一刻海天的黑暗更加明亮。
开虐预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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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