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旧影 第12章 第十二章

布莱顿的乡下猎场蒙受春之召唤，枝芽初醒，纷纷舒展懒腰；山毛榉与常春藤走出冬眠，再度重逢，衣着浸染盎然的美丽；对比混乱的伦敦市区：烟囱耸立，浓烟滚滚，机器轰鸣，交谈需要提高调门，贫困与暴力滋生，散发着灰尘、火、垃圾与铁锈气味——绿色早已被城市遗忘。如果另有动物为人而人是动物的世界，那么这便是货真价实的“动物园”全貌。

这就是司大夫引以为豪的伦敦吗？一座人类动物园？还是对布莱顿倾心所向，却俯首在纸醉金迷的便利脚下？

邹公使拖着官步，四平八稳又掷地有声，展现他在安排长行的未来这方面拥有相当的分量。也的确，正是他将长行移交给了实习舰方，却没有在意舰方对外国人接下来的安排。不过邹公使的幸运显然一出生就被料理后事了，上天能给予这个可怜人的补偿，唯有不让他瞧见长行在目睹目的地时，半路出家的欢笑。

天高海阔，蔚蓝与湛蓝相映成趣。海鸟翱翔其间，远远地，蓝色的底衬下浮动着一点显眼的红。长行的脑袋瓜欣喜地随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股子念头像融化的猪油，蒙住他了心。原来闲来无事时，他满脑子出挑儿的，竟是他呀！

长行也觉得奇怪，他和舟水仅存半天的交集，开头还闹了不愉快，全不抵与密斯邹来得痛快，怎地像洋人偏爱单面煎蛋那样，死皮赖脸地偏心一个半生不熟的人？他和密斯邹能玩到一块儿去，却和舟水能聊到一块儿去，他也分不清是玩更重要一些，还是聊更重要一些。

轮船的汽笛一阵阵地响，港口又一轮新船进港。训练的口号声在空中飘荡。长行走下马车，操场上迎面过来一队小跑的水手，一眨眼他便扫见了最外侧的舟水初。

长行耸起肩，做出打招呼的前兆，复想到训练中不可打搅，遂放松身体，跟在舰方后头上舰。舟水初目不斜视，与他擦身而过，长行望着他逐渐缩小的背影，耳中的空洞灌输着叫他上甲板的不耐烦的鞭策。

接应长行的是一位名叫戴维斯的中士——由光洁的脸，多毛的手，和发量适中的金色头顶组成的原始部落的先知，智慧而严肃。

“名字？”他问，同时审视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少年。

“依长行。”

“要说报告长官，你个白痴！”

“……报告长官，依长行！”

“你是哪所学校的学生？在读还是毕业？学的什么专业？”

长行抿了抿唇角，回答了尴尬而羞耻的实话。戴维斯紧皱的眉头像涌起的海浪，长行知晓他对自己不满意，但又必须留下自己。他可见的未来里荆棘丛生。

所以，戴维斯将他分配到厨房的决定合情合理，可他不由得满心愁苦。没错，他进过厨房，还在里面兴风作浪，但少爷进厨房，就和太监上青楼一样，是去找乐子，无法真刀实枪地干——他惊惧地举着土豆挠子，蹲在鱼皮般湿漉漉滑溜溜的铁皮地板上，冲着满盆土豆干瞪眼。鼻尖翻滚着蔬菜的腐臭和海物的腥臭，令人作呕。旁边与他一同处理土豆、长得也像土豆的炊事兵旋风挠子，长行一个还没削完，对方已经堆了大半盆，然后用漏风嗓子朝长行大喊大叫。长行暴脾气上来，恨不得一鞭子过去叫他永远闭嘴，然而他不得不认清寄人篱下的现实，心里十分憋屈。

好心情降临在晚餐时分。长行磕磕绊绊地放置好盛满牡蛎汤的大锅，结束了一天训练的海员陆陆续续进入餐厅，排队打餐。“每人一块面包，一盘土豆炸鱼和一碗汤”——“土豆”说完，把勺子扔给长行，然后躲进后厨抽烟。长行手上按部就班，脖子抻到二尺来长，幸而舟水排得比较靠前，不然他能尸首分家。

舟水回以对视。他们俩仿佛共享一个秘密，将诧异与笑意拼命掩藏在眼底，却仍不住地流淌出来，黏黏糊糊的视线像加了蜂蜜和奶油的蛛丝，将两人紧紧缠住。长行以公谋私，往舟水的碗里盛了满满两大勺，附赠眨了下右眼。队伍继续前进，独独长行恒定不动，他像猫追逐光点，脑袋随之转动。

“这里可不是你勾搭男人的地方，中国妞儿。”如地底钻出的，毒蛇一般的嘶嘶声。长行猛地回过头。说话的是一个典型的英国男人，优雅的腔调、做作的做派和傲慢的态度，包裹在一身阴郁的皮囊里。

长行反感道：“我是个男人，”现学现卖，“你个白痴！”

对面狼似的幽绿瞳孔讽刺更深：“也许我应该写信与家父，说明新一批实习水手的质量，让他重新定夺对留学生的甄选，尤其是，哼，”说着，用眼角从上看到下，“男人女人一个样儿的中国妞儿。”

长行涨红了脸，气得双颊鼓起，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鞭子；后面的队伍有一阵儿不动弹了，却无人骚动。看来此人非富即贵。长行权衡利弊，低头匆匆舀了一勺到他的餐盘里，只求快快送走瘟神。

瘟神若是好送，便不至于伏尸万里了。

“——同时，我也会跟戴维斯中士好好谈谈新兵的仪容条例。拖着辫子的小妞儿的确适合厨房，但不应该是部队厨房。”

去他的理智！去他的利弊！长行几时受过这般欺辱，铁勺咣当砸进汤锅，溅出一片火热的水花，打湿面前男人的制服前襟。长行的手指已经勾下长鞭，黑亮的眸子窜出的火焰欲将整个军舰焚烧殆尽，至少在他的脑子里，早把伦敦炸了百八十回了。

司大夫骗人，这里一点儿都不好！长行悲从中来，强忍着不在讨厌的人跟前露笑话，但眼眶还是不听话地晕开了红色。他好想回家啊！

这时舟水扒开队伍，踉跄窜出，挡在他身前。长行眼前有些模糊，不辨人影，却能听出舟水的声音：“卡文勋爵，科恩上尉十五分钟前请您用过晚餐后去见他。”

卡文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慢悠悠地滑动，轻蔑道：“值得称赞的同类情谊，嗯？”

“卡文，科恩上尉叫你，”戴维斯中士不大不小的呼唤穿过重重人海。卡文暂时放过这对同类，回以势均力敌的力度：“戴维斯，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周一的报告中据实阐述近期新兵在各方面测试的成绩同比过去下降的真正原因。”

“不劳你费心，卡文，”戴维斯不紧不慢道，“时间不等人，你知道科恩上尉不久前就觉得给士兵们的晚餐时间有点过长了。”

卡文将餐盘顺手递给了后面的士兵，昂着尊贵的下巴，再次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长行，接着转向舟水道：“虽然我理解你只配与丑陋的亚洲人为伍的身份，但还是诚心建议你谨慎选择交往的伙伴。”

羞耻排山倒海席卷全身，长行的身体发着抖，握紧鞭子的指尖抠进肉里。可当他听到舟水说道“谢谢指点，我会考虑。”时，力气悉数离去，右手像松弛的琴弦颓唐垂落，心肠凉了半截。

也许是缓兵之计，否则舟水没必要蹚这趟浑水。长行恢复信心，跟卡文正面对抗不明智，以柔克刚，以退为进，这正是中国人——还有与中国一脉相承的其他亚洲人所擅长的，不是么？

卡文消失在餐厅门口，戴维斯拧着眉头，瞥见后厨探头探脑的“土豆“，沉声道：“擅离职守，弗莱迪，清扫厕所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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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卡文勋爵结梁子的日子不会好过。舟水担心长行与之再起冲突，便在晚餐后放弃活动时间，帮长行清理餐厅，一面好言规劝。

他先是搜肠刮肚地道歉，但不确定怎样的说辞更显真挚；长行见他郁结的面部，道：“如果觉得一句对不起不够，那这些盘子归你洗了。”

“你不生气？”

“我生气啊，所以罚你洗盘子嘛。”

舟水忧心忡忡道：“我虽然说‘会考虑’，但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做事不能一味冲动，没好处。”

长行叹了口气，转身面向他，道：“别当我是你，你个大傻瓜！”

舟水如释重负：“卡文勋爵是马尔卡温侯爵的次子，马尔卡温侯爵主管财政，所以没人愿意惹他。不过他们父子关系并不好，全家只有卡文从牛津辍学，跑来当海军了。听说是在一次关于‘废除鸡\奸罪死刑处罚’的辩论会上，卡文作为反对派有些过激，当场与正方的阿尔弗雷德勋爵——昆斯伯里侯爵的幼子，大打出手，然后没一个星期，卡文勋爵就主动退学了。外界都认为这是学校为了平衡两位侯爵的面子。”

“……‘鸡——奸罪’？那是什么？”

舟水尴尬道：“就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互相爱慕，并且，呃，发生了……关系——我说明白了吗？”

长行不解道：“爱怎么会有罪？”

“爱没有罪，但爱的对象如果有罪，那就像一滴墨掉进清水里，得到的只能是一滩污水。”

“你也这么想吗？”长行问，“在日本，假如你爱一个男人，也会死吗？”

“不会有因此的死刑，但终究不是正道，”舟水犹豫地说，“而且，你怎么能分辨出，你对一个男人的好感，究竟是友情，还是爱情呢？”

“男人和女人就能分辩出了么？”长行道，“我家里有两位额娘，可是我没觉得阿玛有多爱她们，她们也不见得多爱我阿玛，无非是为了安身立命。女人不嫁男人，就活不下去，男人不娶女人，就没法传宗接代。算来算去，无非一笔交易，哪来的什么爱。”

舟水沉吟道：“这就是公序良俗。”

“这就是惯性。”长行想起白师父的话，“一旦逆向，那些反对声最大的人其实是在恐惧，想一想，逆向与否，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只有欲盖弥彰的谎言才会用最大的嗓门逢人便说，如此想来，他们心底恐惧的，是他们内心深处，也有着逆向的想法吧，为了不被人拆穿，就装作激进的反对派，甚至不惜索取人命。”

“就像蝙蝠。”舟水道。

“什么？”

“有个传说，讲的是蝙蝠为什么只在深夜出现。当时飞鸟和走兽打架，飞鸟快赢的时候，蝙蝠就说自己是鸟类，因为他有翅膀；走兽快赢的时候，他又说自己是兽类，因为他有尖牙。后来鸟类和走兽和谈，发现了蝙蝠这个两面派，蝙蝠无地自容，只好夜间出来。”

长行笑道：“如果有一天人类和同性才能繁衍，我真期待卡文勋爵那只大蝙蝠的表情。”

“我也是。”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土豆”弗莱迪怒气冲冲地从门外冒出头：“动作太慢了！我一定要告诉戴维斯中士！快点儿，我要关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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