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野草衔住昨夜降下的雨滴在微光中闪耀,忽地清风吹过带起阵阵甜香。
密林深处,男子半靠在桃树枝丫上,眯着眼看向远方。白袍之上,怒放的蓝色幽冥花显出无限生机。
慢慢的,第一缕晨光泄下,远处传来打闹嬉戏的声音。
“黑涟,左边靠点儿。哟,没听懂?左边!回来,左边!”然诩叼了根草站一边比比划划。
黑涟竭力想伸长自己的小胖手,却是徒劳。
炎果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不怀好意一笑:“我帮你呀!”说着抱住树干死命摇晃起来。
黑涟连忙趴下抱住树枝保持平衡,眼见着炎果妖消停了下来,黑涟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站起。
炎果妖又是狡黠一笑,猛得一摇。
这下黑涟控制不住往前摔去。掉落瞬间碰掉了然诩想要的桃,炎果妖眼疾手快,迅速接住,乐呵呵地把桃捧给然诩。
然诩满眼的桃,再容不下黑涟,幸亏卿榭恰巧过来将黑涟稳稳接住。
“快点摘,别偷懒,午饭不想吃了吗?”柳银笙的声音穿过桃林落入然诩耳膜。
“切,银笙,你才是自己去偷懒了吧,影都没见到一个。”然诩嘴硬说道。
这时,柳银笙出现在另外一条道上,银灰的发丝被规整束起,背着一个大竹篓,里面装满了汁水饱满的蜜桃,看得然诩馋虫满地爬。
他心下一横,冲了上去,柳银笙提前提防着,几个利落动作闪避了然诩的来势。
“要脸自己去摘。”
然诩环顾四周,满脸写着“谁来帮我抢。”
卿榭没来得及放下黑涟,低头对他说,“走,跟哥哥去摘桃。”
阿杜推着小推车一言不发地走了。
炎果妖嘿嘿一笑走向然诩,然诩才刚刚感叹道:这才是真爱。炎果妖却迅速对他扮了个鬼脸,拍拍屁股溜了。
“姑娘,连你也这样!”然诩冷不丁地蹦出这句话。
原本已经没影了的炎果妖又跑回然诩面前说着:“叫我名字也没用,不帮你。”语毕又消失不见。
然诩瞪了柳银笙一眼,而后认命摘起桃来。
按去年的记忆,山顶处有棵极好的桃树,只要一到成熟季,定当引得蜂雀群聚。然诩看了看周围,仅有几个可以说是瘦小的桃还勉强挂着,再看看自己手上的这个,对比柳银笙的……一言难尽。反正这附近的好桃已经被摘了个光,倒不如多走几步。
作为行动派的然诩当即丢下吃了一半的桃,直奔山顶。
不过一年,那树却是繁茂了不少,树冠高高招摇,挡住大片倾泻而下的阳光,投出点点金色碎屑。草木渐深,难以接近,需以手拂去扰人枝丫。
可为了吃,又有什么能够阻挡的呢?
然诩历经艰难,终于摘下个美桃,脚下却是松动了几分,下一秒,失重的强烈不快袭上然诩面门,经久才着地,不过痛楚并不太明显。
然诩刚松了口气,开始大声呼救。不多时,身下传来人声:“仁兄请起……在下……腰痛。”
然诩惊起,向后退了数步,背靠岩壁。洞内昏暗,只见方才自己落地处有一坨东西扭动着身躯爬起,沿四壁走了一圈,点亮油灯。
然诩得以看清他的模样,蓬头垢面,褴褛的衣裳依稀辨出浅浅桃色。
“唉,眼看就到了,都怪你,我又要挖上百年。”男子抱怨着。
然诩摸头不着脑的,压根就没有听懂他是什么意思。就在此时,然诩惊异地发现自己正被什么力量推动着迅速向男子靠近,他惊呼出声。
片刻,他才发现,不止是自己,四周岩壁都向着中心靠近,暗洞在缩小!
男子脸色大变,脚向下一踩,顺手揪过然诩遁入土中。
然诩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纷飞的砂土糊了一脸,几大口土下肚哽得难受。越是呛越是想咳,越是咳越是呛到想死。
粗砺的石块流窜着,不断刮蹭着然诩,鲜血浸湿衣裳。平日正常的血液散出妖异红光,黑暗的环境中突现的红光,引得前方开路的男子向后看了看,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那红光逐渐被鎏金颜色覆盖,而光源竟是然诩的伤口!
而然诩并没有发现这些,因为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
自从失了碎鳞,他空有一身无用的灵力,身体强度却与一般人无异。鎏金光芒盛到极点之时,熟悉的温暖包裹住男子,男子面色一松,在极速前进之中轻轻揽过然诩,拥入怀中。
男子唇角勾起:我错了,应该是重见天日的时候终于要到了。我的卿榭,如今的你会在何处?
日已上中天,柳银笙一众人在林口会合,迟迟不见然诩现身,柳银笙试着唤了唤翎蝶,没有半分反应。他按了按额头:麻烦精,又惹祸。
许久,男子拥着然诩回到了地面,放下然诩,环顾四周,熟悉的地方
他睁大眼看着燃得正烈的太阳,似乎并不畏惧这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带给自己双眼的伤害,大喊着:“我回来了!”
隔壁大婶伸出头大骂:“正午,二虎小睡,别吵吵!”语毕,泼出一盆脏水,关上窗子。
好巧不巧,一整盆脏水全给泼到然诩上了,硬生生把然诩从死亡的边缘给带了回来。
他猛得咳了几声,呸呸两口吐掉嘴中砂土,又三两下揩去脸上的泥,正盘算着要怎么收拾刚刚那男子,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微凉的风掠过,带走大片纯白花瓣,君影树又开花了?不……这不可能!
然诩踉跄着站起,粉衣男子不知所踪,偌大的院子里,仅有他一人。
然诩有几分无措,思考几时,他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线走去前堂,一路上,只听着鼎沸人声愈渐清晰,然诩不安的心也逐渐被安抚下来。
没有任何迟疑,掀开帘幕,前堂空无一人!可他耳中却能真切地听到儿童嬉戏,卖菜阿婆叫卖,看家犬吠叫……
可,笑声不是隔壁二虎的,叫卖声不是邻家王阿婆的,犬吠也不是对面旺财的……
发生了什么?然诩愣住了,正出神,肩上落得一力量,伴随着的是轻飘飘的话语:“干什么?失了魂一样,到处走。”
“谁?”然诩迅速回头,并不见人影。
“嗤,我在这呢。”
一个透明的人影走向柜台,每走一步,他的身影便凝实几分。最后,随着他落了座,整个人才真真实实地出现在然诩面前。
乌泠泠的双眸,银灰的发色泛着浅浅月华,不过一袭粉衫,似是想要把整个春全部包揽。
他熟练地拨动着小金算盘,最后笑眯眯地捧着一团空气递向前方,前方传来一声道谢,紧接着又是匆匆的地脚步声。
“银笙?是……不,你不是,刚刚我在摘桃,对!这也不是漾药坊!”然诩退后几步,准备向后院冲去。
“我就是,这儿也是漾药坊。”男子抬眸,似笑非笑,温度不及眼底。
然诩停止脚步,回过头定定地看着男子,不知要如何回应。
“呵。”男子轻轻放下小算盘,走近,“既然已经你履行承诺把我放出来了,那么我答应你的事也该做了。”
然诩什么都没有听懂,突然有点怀疑自己近日是不是吃太多,所以消化不了他的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反正现在怎么也是在你的地盘上,我这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如何便随意吧。”然诩平静道,他也不是屈从,只是觉得有一种东西在指引他去相信这人。
男子屏住呼吸,灵气在周身搜罗一阵,他也不知道从前这人把东西藏哪了,只能一点一点找。终于,微弱的光芒闪烁在眼前,是它了。男子小心翼翼地拢住略显脆弱的光芒,反手放入然诩额前。
都不反抗的么?男子看着欣然接受一切的然诩,不住又笑了笑。
鎏金色渐渐侵染了然诩泛着紫意的眸子,仿佛多了一股暗流那般,咆哮着,吞噬着,脑中翻山倒海一般,破碎的记忆与残缺的梦境在刹那间融为一体。
“刀灵,与汝主同名吧。”然诩不受控制道,而后仰倒。
男子一怔,伸出双手,接住然诩。仔细打量,已隔数世,他的脸不复从前。可是,任风云如何变化,任四海如何翻涌,他眉眼间的神色一如从前。
男子神往,是很久以前了吧,再比那更久的事已经想不出来了,但记忆却是无比的清晰。那人淡金眸子,雪白衣裳,笑得暖入人心,却又凉入骨髓。
夙域雪原之巅,远古的寒风自无名之处吹来。与天较量,小小的人只如蜉蝣。
他一袭雪白衣裳,要不是其上仿若会流动的鎏金点缀,恐怕早已与雪互溶,揉碎在山河表里。他紧闭双眼,高声吟唱着,没有庄严的祭坛,没有万众瞩目,仅孤身一人,如瀑青丝便似是要把世间污浊尽数包揽。
“以吾之名,寄以天地,揽世之浊。以吾之名,寄以夙愿,揽民之心。”
意念凝结,在晨光微憙之时,胸膛处,破出一道银光,他迅速握住那道银光,狠狠划过手腕,跳跃着的鎏金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朝着金乌出头的地方奔去。
空中无形的手操纵着虚无的画笔,以鎏金光华绘出世上最为神圣的图腾,振翅欲飞的凤凰,眼角垂血泪,眼底却又闪烁着希冀。终于,他脚下虚晃了几下,再坚持一下,显然是毫无意义的挣扎,眼前仅剩无尽的黑暗。
再睁眼,冷清的大殿,多少年没有外人进入,年年月月,一尘不染。鎏金眸子里染上无尽寂寞。大门打开,笨重的声响回绕不绝。
“先贤大人,您醒了!”阿湘飞也似地冲过来,“以后可不许这样任性了,慢慢来,祭司大人很担心您。”她放下手中木盘,略微撅了撅唇。
“嗯,不会了。”先贤弯了弯嘴角,脸色苍白,却因这一笑染上了浅浅绯色。
“其实,这一次,我差点就找到了。”
“先贤大人,我相信您,可是祭司大人他也说了,找不到便作罢,毕竟从前三界混战之时,神龙已坠,上龙泪很难再现世了。”
“嗯,知道了。”可是,他已有决断。
“快喝药吧,不然病根该落下了。”阿湘递来温热的药汁。先贤仰头喝下。被麻痹了的食道没有半分感觉。就算全身都被麻痹,可心与眼肯定会是透彻与清明的吧。
他苦笑着闭上眼,在这冰冷的殿里,仅他们几人,却承载着万千民众期许,这些期许是那些神惧怕面对的,是他们这些被民尊为神的人咬牙承受着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睁眼时周围一片漆黑。
大殿门被悄然推开,稍微迟缓的步伐显出老态,先贤翻身坐起,没来得及落地,老者已至跟前。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落入先贤耳中,“这一世的你比上一世倔太多了。”老者眉头被岁月压出的痕迹此刻更显沧桑。
他抚了抚低头不语的先贤,这个孩子,每一世都被自己亲手送进冰冷的墓穴,每一世都被自己亲手接回凉薄的现世。他的轨迹一早就被安排好了,注定没有自我。
“吾时日不多了,下任祭司还未定下,不知日后是何人来照顾你,如果你执意要去寻上龙泪,那就等吾走后再去,这样就算到了异世,吾也可提前帮你走走路。”
先贤微微颤抖起来,再也忍不住,泪水肆意流出,他猛然跪地伏首,声音沙哑:“祭司大人,我……”
“行路难,现世本就曲折,切记登高望远,勿困于己,勿困于世。”
声音随着远去的脚步减弱,最后隔绝在了厚重的殿门后。
良久,先贤直起身来,微红着眼眶,眼底充满了倔强,这世他势必要将上龙泪寻到。
听到声响,在殿门等候已久的阿湘便快步迎上,轻声问道:“祭司大人,三日后祈愿会要作何打算?”
“莫让先贤知晓。”
“这……祭司大人……您该不会是要……”还不待说出口,便发觉祭司已经侧过身准备离开,阿湘端着托盘的手紧了紧,骨节发白。
“这残躯早该化土了。”语气不悲不喜,声音不大不小,却击打到阿湘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眼泪不争气地淌下。
祭司笑了笑,“我们这种人本就该将生死看淡,不是么?” 他眼中似乎闪出了初见时的那种光芒。
阿湘的牙齿重重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该布置的去布置好,老朽去捡捡那些快忘了的老物件。’’语毕,转身走向空旷的远方。在巍峨的雪原的映衬下,他佝偻的身影竟显得无比高大。
自大殿后方多行几步,穿过索桥,行至上水源,闻得水声轰鸣,便到了鲤渊底。白练般的瀑布自崖顶高高挂下,水汽冲面而来,条条链藤随水向垂下,参差披拂,流动着鎏金色彩,映得水流显出浅浅透亮的莹黄。四面寂寥,雪地里仅立着几树零星无叶枯枝。
阿湘打开玉瓶,寒气交织着烈火的炽热被缓慢倒出,被唐突了的雪白大地上慢慢升起方形物件。仅能容下**人而已,却害得大地震颤,阿湘虔诚地低下头,拜跪于地,对着这块被敬畏着的净土喃喃私语,大地渐渐停止了它的震颤。
阿湘收起玉瓶,干涸的泪水在两颊留下不易察觉的痕迹,她久久凝视着方形物件,满是怅然。经久,起身离去。
那天是少有的晴日,阳光打眼得很,张扬一般地炫耀着什么似的。
“祭司大人,这一去,能安然还否?”祭司的去路被阿湘挡住,显然三天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她觉悟。
“走罢,无论怎样。”祭司摆摆手。
阿湘只好退到一边,尾随着祭司去那个可能会成为他坟墓的地方。
我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