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川乌 第2章 第 2 章

竹绿的床幔镀上了一层洒金，阳光穿透寒冷，温暖着万物。

邬英自然醒来，睁眼时有些茫然，微怔片刻，反应过来自己已不在破庙。

身上的伤口较昨日好转许多，慢慢挪动，翻身用手撑住床板，缓缓起身。

正巧邬月打饭回来，看到床边坐着的一小团，面露惊喜，“阿英，好一些了吗？”

邬英有点尴尬，本想坐一会儿继续躺着装重伤未愈的样子，刚好被看到。

“师父不用担心，已经不疼了。”

邬月双眸含笑，芙蓉面染淡粉，将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摆放整齐，用勺子搅了搅小米粥。

“阿英，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给你拿了些。”

拿起水壶，倒入脸盆，沾湿帕子，拧干水，移步至床边。

温热扑面，毛孔舒张，整个人神清气爽。

邬月扶住阿英未受伤一侧的胳膊，不急不慢地走向桌边落座。

两人静静地享受着朝食，不发一语，但满含温馨。

讨厌的声音突兀地闯进来，“师父，徒儿做错了什么？”像个炮仗，一身火药味，不管不顾地生气抱怨。

邬月重重放下手中碗筷，冷若冰霜，“出去跪着。”

“师父……”俞清又想故技重施，凄凄哀哀刚想开口，被无情打断，“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小公子委屈地红了眼眶，怒气冲冲踹开门，撩开袍子，大咧咧跪在雪地中。

寒风刺骨，有的狗东西就是没有眼力见，邬英半抬着眼，看到那双喷火的眸子，心里畅快极了。

还想多欣赏一会儿某人的狼狈，门就被关闭，本有些失望，瞧见师父眉头紧皱，担心弄巧成拙，试探地问了句，“师父，外面太冷了，不如……”

邬月平复了一下心情，语调舒缓，“不用管他，阿英，吃完饭教你认字。”

脑中闪过白光，瞬间被惊喜砸中，淹没在喜悦的汪洋中。

风卷残云般填饱肚子，热切地注视着师父。

邬月被这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逗笑，不快一扫而空，拉着阿英的小手，走到书桌边。

找出那本泛黄带卷的千字文，用手指着，“阿英，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

邬月欣慰一笑，摸了摸小脑袋，“阿英真聪明，我们今天先通读，明日给你解释，来，我们再读几遍。”

读至第三遍时，邬月瞥了眼门口，邬英心领神会，“师父，师兄不能冻坏了吧，昨日是徒儿逞强，师兄可能是无意。”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阿英，拿着戒尺随我来。”邬月表情严肃、眼神犀利起来。

推开门，雪粒子扑簌簌往下落，沾在挺翘的长睫上，面前这位眼高于顶的小公子，脸颊青紫，浑身发抖，好不可怜。

邬英使劲压住唇角，装作一副担忧的样子，拿着戒尺的手却跃跃欲试。

“知错了吗？”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天地间回响。

紧紧咬住下唇，控制着上下打颤的牙齿，“徒儿知错。”

邬月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正色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念你初犯，三十戒尺。”

手中一空，邬英觉得有些可惜，没能代为掌罚。看着狗东西憋屈地伸出手，几尺过后，红肿的像猪蹄，差点没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

惩罚结束，邬月收回戒尺，转身回屋，不再看跪着的人一眼。

俞清痴痴地望着师父的背影，满眼受伤。复又盯住仍在原地的邬英，怨毒的眼神像被蛇缠绕。

邬英不惧，上前几步搀扶起他，但被猛地甩开，只身一人，一瘸一瘸地消失于视线。阿英勾了勾唇，心中有了几分期待，不知这位小公子日后会带给自己怎样的惊喜，生活总是需要新鲜的刺激。

寒来暑往，蛙鸣蝉噪，天气闷热异常。炎炎烈日，热浪扑面，行走的邬月此时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呼吸着稀薄的空气，汗水不断滴落，衣服早已湿透。

手中的陶瓷缸越抱越沉，不断下坠。不远处，一道棕色的身影掠过，行色匆匆。

邬英觉得有些熟悉，没多想，同时也加快脚步。

及至院落门廊，细听到清浅的谈话声。

顿时不知该进该退，偷偷抬眼，呆楞住。

紫藤树下，美人眼如春杏，腮凝新荔，轻摇罗扇，巧笑嫣然。石榴裙映衬下，似海棠醉日。

棕衣男子颙颙卬卬，如圭如璋。面侧发红，平添一抹艳色。

邬英觉得自己与眼前之景格格不入，不想破坏美感，转身欲走。

“阿英。”

邬英脚步一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师父，师祖，我熬了些梅浆，用来解暑。”

听到这声师祖，顾章面露不悦，置之不理。

“重不重？快坐下歇一歇。”邬月接过陶瓷缸，放在石桌上，又回屋拿出三只大碗。

褐色液体倒入碗中，烟熏香飘出，浓郁润泽。

邬月将梅浆先递一碗给邬英，又推给顾章一碗，端起自己面前的梅浆，细啜起来。

酸甜爽口，沁人心脾。

“阿英有心啦，这梅浆火候刚好，不甜不腻。”邬月赞叹道。

邬英得到认可，心花怒放，抑制不住地激动，小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红晕。

“《战国策》中山君飨都士这篇会背吗？”顾章饮着梅浆，分去一点目光瞥向她。

邬英一愣，脑子发懵，支支吾吾回答不上。

“你师父在你这个年纪，诸子百家的经史子集已经倒背如流，甚至能举一反三，你连一篇不到皕字的文章都背不出，当真是朽木吗？”

“师父，阿英识字尚不足半载，凡事还是要循序渐进。”邬月解释道。

顾章冷哼一声，撇了撇薄薄的唇，“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昭昭，不要被人利用。”

邬月不满，反驳道，“中山君以一杯羊羹亡国，也以一壶飡得士二人。”

顾章不置可否，敲打着，“成日里钻营心机，耍小聪明，身无长物，蝇营狗苟，小人也。”

嘲讽像一盆冷水，将邬英从头浇到尾，明明骄阳似火，却感觉在数九寒冬。邬英再反应不过来说的是自己，那当真是朽木了。

邬英按耐住愠怒，面不改色，只表现出不明所以。

见气氛焦灼，邬月开始打圆场，“阿英，辛苦你送来梅浆，天这么热，快回去休息休息。”

邬英不卑不亢，行礼拜别，“师父、师祖，那阿英先回去了。”

邬月点点头，目光柔和，如春风拂面。

小小的身影渐行渐远，邬月彷佛被定住，若有所思。

回到住处的邬英翻箱倒柜，在一只书箱底找到布满灰尘的古籍。

书脊松动，封面几乎脱落，边缘磨损严重，所幸字迹相对清晰，多处注解与笔记。

邬英正襟危坐，凝神静气，全神贯注地读起来。

一炷香后，终于坚持不住，合上书，垂头丧气，闷闷不乐。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成一句话就变得诘屈聱牙、晦涩难懂，让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思绪纷乱，内心抓狂，发疯般拍打着结实的桌子，手侧渗出血珠，耳边挥之不去的嘲讽，委屈地咆哮大哭起来。

发泄完，理智渐渐回笼，默默用袖子擦去眼泪和鼻涕，冷静下来。

要是有个能提前讲书的人就好了，邬英暗自想道，突然灵光一闪，两个人选浮现脑海。

还剩一些梅浆，正好作执贽，把书放在陶瓷缸上，一块捧着前往苍柏居。

不远处，少年手握长剑，身姿矫健，剑法凌厉。动作如行云流水，刚劲有力，却又不乏敏捷迅速。剑如流星，上下翻飞，左右盘绕，飞身如鹰扑天。

邬英失神地待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那道身影，直至“嗡”的一声剑入鞘，才回过神来。

锐利的视线冷冷地射过来，发现是谁后，又轻蔑地收回。

邬英活动了几下腮帮子，咧开嘴角，满脸堆笑，

走上前，语调娇俏，“师兄，累了吧，快喝些梅浆解解渴。”

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洁白的帕子，递给他。

俞清不理不睬，漠然无视，扭头离开。

邬英举着帕子，一脸倔强，开口挑衅道：“师兄，你剑术如此好，不知书读得是否如此？”

俞清停住，双拳紧握，“关你何事？”

“《战国策》第一篇讲了什么？”

俞清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想了半天，终于给出答案，“不知。”

说完面红耳赤，扭扭捏捏，默然不语。

邬英千算万算，没料到眼下这种情况。

“师兄，那我先不打扰你了。”邬英不忍继续刺激他，拿了书，打了声招呼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