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川乌 第1章 第 1 章

永兴九年冬，苦寒，雪不止，平地厚五尺，民冻馁者无数。自夏秋之际，久雨，粟麦皆生霉；至冬，大雪害苗稼，枯草树皮尽。江河俱冻，鸟兽隐。

刺棱棱的风呜呜狂啸，红漆庙门不知所踪，唯余一尊慈眉善目的土地神神像。瘦骨嶙峋的女孩靠在破庙的神像后，独自消化着一刻前听到的密语。

饥饿就像一只只啃骨吸髓的蠕虫，将沉迷幻境的人拉回现实。低沉沙哑的男声在呜咽的风中，时隐时现，但最重要的一句话却清晰入耳。

“明日卯时，城外杀邬月。”

女孩心中一悸，直至脚步声远离也未曾察觉。转瞬，一道幽暗的念头闪过脑海，一个不成形的计划，在心底悄悄酝酿。

邬月这个名字，在灾民堆中并不陌生。每逢月初，这位贵人都会到城门口架棚施粥。半年来，从无中断。

女孩怀念起那久违的米香，一碗浓稠的白粥，滚烫的让人想落泪。

家中无田，逃荒半载，父母俱亡。

吃过一次白粥哪里会再想啃苦涩的树皮，尝过一次甜头哪里会再想吃无尽的苦头？

她不想生命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的流失，脆弱的不如一根草，哪怕只身若飞蛾，扑火是一场赌，也比在沟渠中发烂发臭强上百倍。

翌日，她拿着那只破碗迎着风雪朝城门口走去。露着脚趾的草鞋深浅不一地踩进齐膝深的积雪中，北风如刀，冻疮满布的脸被刮的生疼，天地苍茫，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高大庄严的城门在被深蓝笼罩的橘色中轮廓渐显，黑压压的人群已排起长队。不多时，嚓嚓声与辘辘声齐头并进，周围开始躁动起来。

十几个黑甲卫率先出现，支棚、生火、煮粥一气呵成，随后快速列队两侧。贵人由两位黑袍武士护着，步伐稳重向前走来。

温柔的语气环绕耳畔，“大家久等了。”

黑瘦的灾民们紧紧盯住那口咕嘟咕嘟冒泡的大锅，不住地咽口水，恨不得立时吞下整口锅。

邬月翻搅着白粥，长铁勺打满每一只碗，一道道虚弱地声音接连不断，“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盛到粥的饥民舍不得喝，一点点抿着，小心翼翼地走到城墙边一个角落，偷偷闻着空气中热气氤氲的米香，全身的毛孔舒展开来。

女孩也在队伍中，抱着那只破碗，低着头盯着脚趾，心中重复推演着路线。

一切井然有序，却又暗藏杀机。

危险迸发就在一瞬间，在寂静中突兀响起“铛啷”一声，匕首落地，行刺者还未张口，鲜血四溅，其他隐藏在人群中的杀手快速抽出短刃，飞身朝目标刺去，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惊叫声、兵刃碰撞声混杂。人们顾不得反应，顺从本能，拼命远离打斗地。

女孩目光炯炯，心脏砰砰直跳，不断躲避着逃命的人流，按照早已想好的路线向前跑去，绕到死角区，快速趴下，静静观望局势。

经过训练的杀手十分善长近身搏杀，出手角度刁钻，总是出其不意，但人数少，渐渐出现颓势。

邬月面色平静，毫无怯意，被黑袍武士护着，向后撤退。

死角区不远的暗处，同时隐匿着一只黑影，颤颤巍巍拿着刀，手抖个不停。

向后的距离越来越近，那只黑影猛地冲出来，正对邬月身后，电光火石间，女孩抢先一步，飞似地上前紧紧抱住邬月，挡住后背要害。

“噗”匕首刺进血肉，剧痛感袭卷全身，昏迷的前一刻，女孩想的是：这狐裘真是又软又暖和。

暖香甘甜的气息萦绕鼻间，干净柔软的衣物贴在身上，带着太阳的味道，踏实又安心。

女孩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抓心挠肝的痛痒感下意识地想扭身翻动，却不巧刚好碰到伤口，“啊”沙哑的疼呼声低低响起。

邬月放下手中的书，连忙起身来到床边，查看伤势。

“小恩人，不要乱动哟。”轻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见伤口没有出血，松了口气。

转身回到桌边，倒了杯温水，一点点喂给女孩。

水入喉，干涸的嗓子变得湿润，血液好像重新流动起来。

女孩恢复了一些气力，低垂着头，盯着素白色衣角。

“你叫什么名字？”邬月询问道。

女孩摇了摇头。

“家中尚有人否？”

沉默不语。

邬月放下茶杯，握住那双小手，郑重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整个人浑身被温暖包裹，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女孩忙要下床磕头跪拜，一道力量按住她。

抬眼间已是泪水横流，泣不成声，“师父。”

邬月从袖中掏出帕子，轻柔地给女孩擦着脸，“别怕，师父保护你，以后你随我姓，就叫......”。

想了片刻，眼睛一亮，“邬英，就叫邬英怎么样？”

女孩不回应，只咧着嘴傻笑。

邬月拍拍她的头，才回过神来，“谢谢师父，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女孩红了脸，不好意思扭捏着。

“吱嘎”推门声倏尔响起，眨眼间，一个仙姿玉貌的小公子出现在门内。“师父，我们一块去用饭吧。”清澈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师父，专注的神情彷佛屋内只有一人。

邬月笑了笑，朝他招手，“阿清，快过来，这是你的师妹阿英。”

小公子走上前，打量着床上的女孩，尖嘴猴腮，丑头怪脸，讨厌的家伙。

收回视线，继续央求着师父，“徒儿饿了。”

邬月心下一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阿英，有没有想吃的？”

女孩怯怯地扯着被角，“师父挑的我都爱吃。”

“师父！”小公子攥住邬月衣袖，向外扯，恨不得带着师父马上飞出这间屋子。

邬月踹了他一脚，指着门外，“出去等着。”

此时骄傲的小公子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瞪了女孩一眼，又可怜巴巴地望着师父，“您不要生气。”

不理他，只好蔫蔫地离开，还不忘一步三回头。

“阿英，不用同他一般见识，打小被惯坏了，他欺负你就和我说，我来收拾他。”

女孩木讷着点点头，“没事的师父，您快去吃饭吧，一会儿菜就凉了。”

邬月越发心疼这孩子，抱了抱她，“阿英，师父马上就回。”

承诺有时虚幻如泡沫，一戳就破。

过了好久，久到邬英肚子终于“咕咕”叫起来，师父还是没有回来。

奢求过多会陷入无尽的失望。

等不到师父，却等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只斗败了的公鸡又趾高气昂起来，将食盒放在地上，捏着鼻子离床上远远的，“师父让我转述你，她有事先不来了。”

说罢一刻都不想多待，转身就走，生怕染上什么气息。

邬英眼神晦暗，牙齿咯咯作响，恢复理智时，口中充斥着铁锈味，恍若未觉。

溶溶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倒映进屋中一团默淡的暗影。

床上的人面色发青，额头满布着豆大的汗珠，险些饿晕过去，只一股劲吊着。

墙外，风雪扑面，邬月处理完事务，带着一身疲乏，回到住处。

推开门，烛火未燃，满室昏暗。

刚要抬腿，发现脚边有个食盒，愣了一秒，快步上前。

“阿英，阿英。”邬月焦急唤道。

邬英饿了一下午，等的就是这一刻。

虚弱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师父，你回来了。”

“阿清答应我会照顾好你。”邬月脸色变得阴沉。

“是阿英觉得不需要帮忙，不怪师兄。”一边解释一边倔强地流泪。

邬月气急，想找他算账，又看了看可怜的女孩，冷静下来，“阿英，我先去热饭。”

冷掉的菜失去了新鲜的色泽，但对于邬英来说却是珍馐美馔，顾不上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还没咽下又往嘴里送，突然呛了一下，噎得猛咳。

“慢些，慢些，不着急，慢慢吃。”邬月喂些水，使劲捋着背。

热乎饭入肚，身上暖洋洋。

邬月收拾好碗盘，从桌上拿起药膏，坐在床边。

冰凉凉的质感激得一哆嗦，柔风拂背，“疼吗？”

“不疼，师父。”

饥饿消失，痛感减弱，眼皮渐渐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