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系辞》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邬月的第二个人选是太子。
大周王朝已历经九位皇帝,先皇传位于平帝时,国库亏空、世家林立、土地兼并等众多沉疴顽疾积重难返。平帝面对烂摊子做出的唯一抵抗是立平民为后,也就是太子的生母赵氏。
皇权式微,母家不显,太子李仁在朝堂举步维艰,世家不愿与一个虚权太子合作,拒绝联姻,如今东宫后院形同虚设,弱冠之年,仍孑然一身。
李仁与邬月曾为同窗,对其改革的见解策略十分认可,一直想奉为幕僚。入春以来,每逢休沐,皆登门造访,礼数周备。
邬月并无此意,推诿谢却几番无果后,不胜其烦,后面都让邬英负责接待,借口打发。
但邬英对这位太子殿下印象极好,自从接了替师父招待的任务,这位尊客每次来都会额外准备一份小礼物给她,有时是富华斋的芸豆卷,有时是几朵精致的绒花。
哪怕有不周到的地方,他也不会责备,反而宽和包容,让人入沐春风;每次找的借口漏洞百出,他也不会与之为难,甚至还会帮邬英找补。
今日正值休沐,一到未时,门子前来通报。
“小阿英,太子殿下到了。”
“知道了王伯,我这就过去。”
邬英走在前面,步履匆匆,到达府门,平复了一下喘息。
拔开门闩,恭敬行礼跪拜,一双有力的手扶住胳膊,语调温柔,“阿英,不必多礼。”
邬英起身,偷偷抬眼,马上又低垂下头,上前引路,“殿下,这边请。”
李仁抬步跨过门栿,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邬英心不在焉,回味着刚刚那一眼,太子殿下好像更好看了。
目如朗星,眉骨挺拓,清如瘦竹,温润如玉。一身玄衣白鹤袍,玉带束腰,金线绣纹。
不知不觉间,厅堂已到。
“殿下,师父外出礼佛,酉时方归。”邬英态度诚恳,落落大方,亲自看茶致歉。
李仁没有多加怪罪,接过茶杯,小啜一口,双眸含笑,赞赏道,“鲜香筹下云,甘滑杯中露。当能变俗骨,岂特湔尘虑。阿英,你这沏茶功夫愈发炉火纯青了。”
邬英脸上涨起了一层红晕,心脏砰砰直跳,深深吞了一口气,腼腆一笑,“殿下过誉了。”
李仁嘴角微微上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把八卦锁,“街上闲逛时发现此物甚是有趣,想着说不定你会喜欢。”
邬英也有些好奇此物,双手接过道谢,回到下座。
盯着绣鞋,方才的新鲜劲被一阵忐忑取代,不知该如何开口,左右摇摆不定。
李仁觉得今日恐怕又见不到邬月,坐了一会儿,打算离开,刚要起身,被一道颤抖的声音唤住。
“您能教我读书吗?”邬月耷拉着头,小心翼翼,不敢看李仁。
“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您有空指点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邬月补充道,说完紧紧握住拳头,全身冒冷汗,哪怕知道答应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仍害怕听到拒绝的声音。
李仁一愣,反应过来后,心中被一朵朵小花爬满,这是他从没有过的,被人需要的感觉还不赖。
但怕越俎代庖,惹了邬月的恼,询问道,“你师父同意吗?”
邬月摇摇头,神情低落,“我想得到师父的认可,让师父觉得我一点就通,不是朽木。”
一股强烈的悲伤包裹住李仁,彷佛感同身受,因为他也困于其中,倾其所有,不断寻求他人的认可,他的父皇、母后、臣下、子民……
在这一刻,他找到了宣泄口,郑重回复,“吾答应你。”
霎那间,如登春台,血液滚烫,语无伦次,“您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李仁心口有股暖流划过,认真注视着邬英,“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邬英早已准备好,把茶桌上的《战国策》拿过去。
“那我们就先从卷一东周讲起。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颜率曰:不敢欺大国,疾定所从出,弊邑迁鼎以待命。齐王乃止。大概就是,秦国兴师威胁东周,并向东周君索要九鼎,颜率替周君分忧,往东去齐国借兵求救,假意欲将九鼎交给齐国,齐王答应出兵。秦国退兵后,当齐王准备向周君要九鼎时,颜率再次来到齐国,先向齐王表明东周甘愿将九鼎献给大王,但表明借道他国易引起觊觎,且运输九鼎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齐王不满,认为颜率不想把九鼎给寡人,颜率赶忙解释,自己不敢欺骗贵国,将问题抛给齐王,什么时候决定好路线,东周就听候命令迁移九鼎。”
“学生有一疑问,齐王明知颜率是在骗自己,为何还会出兵,事后放过东周。”
李仁欣慰一笑,“你这问题倒是一针见血,究其根本,是博弈之道,秦王取九鼎,实为试探各国;齐王知颜率献九鼎之心不诚,但并不想便宜了秦王,毕竟九鼎代表了权力的正统,且帮助东周,还能赢得好名声;颜率知秦王和齐王都不是意在九鼎,秦齐两国互为制衡,所以有恃无恐。”
邬英受益匪浅,双手合十,拇指张开,躬身行礼,以示敬意。
“太子殿下,您稍等片刻,我去看一下师父回来没有?”
李仁温声道谢,“麻烦你了,阿英。”
邬英有些心虚,想到太子不厌其烦地解答,愧疚压在胸口,愈发觉得要帮一下他,“您可以具体向师父问一些政事的看法,相信师父会很高兴。”
李仁想通其中的关窍,甚是感激,双眼闪烁着光芒,像浸在星河里,只望向你一人。
邬英满脸通红,顾不上告退,双腿发软,头脑发懵,凭着感觉向着邬月住处,跄跄踉踉走去。
及至屋门,两只手不停给脸扇着风,又拍了拍,用手背试试不发烫后,轻轻敲响。
“请进。”慵懒的声音从屋内低低传出。
邬月闭着眼躺在摇椅上,听到声响,眯起眼看着邬英进门。
“阿英,怎么了?”
“太子殿下邀您详谈政务,想问问您的看法。”
邬月闻言一怔,暗自嘀咕,慢悠悠从摇椅上下来,“阿英,你让太子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
“是,师父。”
见邬月答应,心内欢呼雀跃,忙赶往前厅告诉李仁。
“太子殿下,师父礼佛刚好回来,马上就到。”邬英回禀道。
李仁喜上眉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荷包,递给她,“阿英拿着,买点心吃。”
邬英连连摆手,不肯接,“殿下这是我分内之事,不敢贪功。”说罢快速行礼告退。
李仁无奈,收回袖中,心里盘算着下次给阿英带的礼物。
邬月换了一身莲灰水纹裙,乌发被一只银簪挽起,无金玉点缀,朴素简单。
仪态端庄,屈膝行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李仁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不必多礼,请坐。”
邬月走到左侧木椅坐下,开口解释,“臣女心忧父兄,近几日总是惴惴不安,便前往大觉寺为他们求得平安符。”
“谨诚放心,镇北将军他们必定平安无事。”
“听阿英讲,殿下有要事相商?”
李仁脑中过了一遍最近的事务,挑出几件重要的,谦逊问道:“下月藩国来我大周朝贡,父皇欲将云锦作为回馈,但去年冬天太冷,桑树大量冻坏,春天时蚕吐丝变少,品质差,梁郡进贡的云锦,大多分给皇室和世家,如今所剩无几,父皇打算将此事交予吾,不知该如何是好?”
邬月思索片刻,斟酌道:“皇城中有一布商,做各地布匹贸易,不知是否有云锦,哪怕没有云锦,店内各类丝绸品质也不差,很受达官贵人青睐。”
李仁眼睛顿时锃亮,声音激动,“哪一家布店,吾去探访一番。”
“锦月布坊,老板是蜀地人士,前几日臣女去买布料,只有伙计在店里,似乎老板外出进货去了,您不如过几天再去,老板应该就回来了。”邬月好心提醒道。
“多谢你谨诚。”李仁面上露出几丝真实的笑,“只要你愿意,吾府内谋主的位置会一直为你留着。”茶杯已空,“不叨扰了,告辞。”
邬月忙起身相送,李仁摆手,“不用送了,你也累了一上午了,好好休息。”
“臣女恭送殿下。”
李仁点头,踏出前厅,身影渐渐消失。
邬月站在原地出神,一暗卫从梁上跳下,单膝跪地行礼,“主子。”
“嗯,起来吧,说说听到了什么。”挑了一把木椅坐下,意态闲闲倚靠着把手。
“太子给邬英带了礼物,她很高兴。又向太子请教学问,希望他能有空时指点她,太子同意了。邬英向太子建议问您一些具体事务的看法。”暗卫回答完,低头沉默等待安排。
邬月手捧起落在桌上的书,随意翻了几页,无所谓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话音刚落,一眨眼功夫又回到梁上。
邬月看着这本快散架的书,觉得甚是无趣,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