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恩生到现在为止,骑马还是不会停,即使她三番五次把自己揣怀里的包子烧饼喂给马儿,也依旧收买不了它的心。
到侯府门口,姜恩生抬腿顺着马背滑下去,然后紧跟管家一起往府里冲,留马最听话的余怀之安顿马儿。
余怀之心急又忍不住被姜恩生的做法逗乐。
他将马拴在门口,抬腿跨步上台阶时,余光注意到侯府斜对面巷子口闪过的一道黑影。
侯府__
夫人房门外跪着一帮丫鬟家丁,众人哭天抹泪,嘴里苦苦哀求。
姜恩生见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姜恩生拽开门口的几个家丁,大步冲进去。
“别过来!”夫人紧紧抓着悬挂于房梁上的白绫。
姜恩生连忙停下脚步,“您冷静一点。”她扭头问一旁的丫鬟,“发生了何事?”
丫鬟肉嘟嘟的脸蛋挂着两行晶莹泪珠,怯生生抬眼瞄了下站于高凳上准备自尽的夫人,嘴巴张了又闭上,最后无奈摇摇头,不说话又继续开始哭。
“到底怎么回事?”
姜恩生转脸又问另一个,结果另一个也是什么都不说,她气得恨不得握拳往自己脑门上砸。
余怀之姗姗来迟。
眼前的情景一眼便知,他吩咐管家将房门外的一众丫鬟家丁遣散。
“侯爷不顾及你们多年夫妻情分,夫人怨他也该,夫人一条白绫随他去,无非正中凶手下怀。”余怀之一步步走进去,“只是,夫人此番举止,让旁人如何看待大将军?”
“管他们怎么看大将军!”
姜恩生一把推开余怀之,张开手臂紧紧抱住站在高凳上的夫人的双腿,“现在是孙侯爷先负了夫人,他跟那外室所生的混账儿子戳了马蜂窝,惹的这摊子烂事,要挂白绫上吊也该是孙侯爷和他废物宝贝!”
姜恩生仰头,斩钉截铁望着夫人,“夫人真要便宜了他们爷俩?”
余怀之抬手握住姜恩生手腕,示意她先松手。
刚才他随管家一同去看孙侯爷,确定孙侯爷已经断气了。
偏姜恩生是个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余怀之都快把她手腕捏断了,她也一点劲都不松。
高凳上的夫人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松了一口气,“余大人有话要说?”
余怀之松开手,抬头对上夫人落寞孤笑的眼睛。
夫人嗓音哽咽,“他死了,是吗?”
余怀之点头。
这下姜恩生也听出来什么意思了,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连抱着夫人的手臂都不自觉松开几分。
夫人凄凉的苦笑声坠落下来,姜恩生不经意抬眸,就看见她抓白绫的手又收紧几分,吓得她立刻重新抱紧夫人双腿。
姜恩生大声道:“侯爷他不要你,那你也不要他了,但夫人!你不能不要自己的命!”
你不能不要自己的命…
夫人的手不受控制的发颤。
余怀之下意识看向拼尽全力喊出这句话的丫头,高凳上的夫人怔怔望着手中白绫。
姜恩生心脏怦怦直跳。
她看过无数死人尸体,但从来没见过有活生生的人在她眼前死掉。
活着不可怕,死透也不害怕,她怕从生到死的这个过程。太残忍。
“你心里有什么难,就说出来,说出来我们可以和你一起解决。”姜恩生一根手指头都不敢松,她的脸贴着夫人小腿,她能感觉到紧绷的肌肉有决意死去的决心,“或者你可以等真相查明后再做决定,你难道就不好奇吗?孙侯爷是城中百姓口口相传的大善人,怎么就突然变成现在这样了?”
良久,安静的房间,夫人气虚无力道:“你先放开我。”
姜恩生讨价还价,“你先下来!”
夫人松开手中白绫,并将白绫从房梁取下,一截一截整整齐齐叠好。
但姜恩生太过激动,拦人自杀太过投入,她没看到夫人取下白绫的动作。
余怀之示意她抬头,“你不松手,夫人怎么下来?”
在姜恩生的搀扶下,夫人缓缓从高凳上下来,看着她满眼落寞和无望,姜恩生一刻不敢撒手。
她指挥余怀之,“倒杯温水。”
余怀之闻声走到桌边,到了个水递过去。
侯爷夫人望着面前的水杯,眼泪“唰”地落下。
姜恩生一下一下轻抚着夫人后背,她想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抬眸,向余怀之求助。
余怀之冷静黑眸底,却没有半片焦急。
夜,越来越深。
霜雪无声降落在院子里,地面蒙上一层薄薄银光,寒冷畏惧在悄无声息的靠近。
“……侯爷离开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余怀之问。
夫人摇摇头,“昨日随你们一起从醉春楼回到府上,你们刚离开,院子里就突然飞来一只镖,我明看清楚有一张白纸,但侯爷却矢口否认。”
“傍晚悄摸要天黑的时候,侯爷就独自骑马从后门走了。”夫人已经调整好情绪,脸上不再只有悲伤,“我一夜未眠,是今日天未亮,管家前来告知,说侯爷前一日交代他要传的话。”
“他只留下一句‘若求神不灵,吾便亲自当神’。”
这是一句诀别言。
孙侯爷早料到了此番出门,定会有意外发生。
“他向来敬重佛门,不可能说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
“我能不走吗?”姜恩生站在夫人身旁没挪脚步。
余怀之直接拒绝,“不能。”
侯爷夫人看出她的心事,反手捏捏姜恩生小手。
姜恩生垂眸看着那只白皙温热的手掌,心底莫名紧了一下,“可能路很难走,但只要活着才有希望,对吧?”
她抬头,对上侯爷夫人泛红的眼眶。
夫人点点头,“你说的对。”
姜恩生一步三回头,最后被余怀之一把抓住手腕拖着走出侯府大门。
离开侯府,姜恩生才发现余怀之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
姜恩生扭头就要往后看。
余怀之低声制止道,“别回头!”
姜恩生动作一僵。
“有人跟踪我们。”余怀之甩了下马鞭,“一会儿到衙门,你先下马去找林文忠。”
姜恩生愣了半刻,她双眼睁大,“你要去把人引开?”
余怀之嘴角一勾,“嗯。”
“太危险了!”姜恩生低声道。
“对你来说是。”余怀之侧眸扫了眼满脸担忧的丫头,“对我可不是。”
姜恩生坚定地点点头,“我相信你。”
夜里的风刺骨,拍在脸上,感觉下一秒脸皮就会崩开。
按照余怀之说好的,马飞奔到衙门时,姜恩生做好准备跳马。
只是她没想到,余怀之会骑着马直接上了衙门台阶,她从马上奋力一跳,刚好跳进狭窄侧门。
姜恩生边跑边大声喊,“林文忠!陈县尉!!”
街上__
马蹄急促声催人振奋,一场明与暗的追赶较量,在黑夜笼罩的街头停下。
“你是谁?”
余怀之目不转睛盯着前方融进漆黑的男人。
对方一动不动。
风吹夜孤,寒从地起。
忽地,对面马上的男人突然抬手朝怀揣。
余怀之顷刻间做好防御准备,就在他捏在指腹的石头正要弹出去的瞬间,那人“噗通”一声从马上掉下来。
余怀之跳下马,走过去。
只见马蹄旁,一摊鲜红血迹从黑衣人身下滚滚流出。
不远处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余怀之站在原地。
他缓缓闭上眼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拳。
林文忠和姜恩生带人赶来,迅速将现场包围起来。
姜恩生顺着马背“呲溜”滑下来,两脚平稳落地。她快步跑到余怀之身旁,从他脸上到脚底打量了个遍,“你没事吧?”
“把人带回去。”余怀之摆手示意。
说完,他转过身去牵马。
那抹高大宽厚的身影,此刻充满了落寞和无奈,像受伤后迷失了方向的雄鹰,姜恩生不自觉跟上去,却又在迈出两步后停下脚步。
停尸房外__
姜恩生坐在石阶上,用胳膊肘碰了碰余怀之胳膊,“侯爷夫人说她是在山下找到侯爷的,她推测是侯爷失足从山上掉下来的,但他后背又一道很明显的刀口,仵作说,那一刀足以致命。”
“安静一会。”余怀之声音很沉很轻。
姜恩生顿了顿,随后屁股往右边挪了半寸。
余怀之余光瞥见她细微举止,心中疲惫和无力瞬间被冲淡几分,他闭上眼睛,手肘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丫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碰他的力道。
事到如今,明显是孙侯爷隐瞒了什么。
孙巍出事当天,他去找那个所谓的高人的时候,中间发生过什么?他到醉春楼带孙巍时,那个黑衣人是谁?和今晚尾随他突然自尽的黑衣人是否为同一个人?
余怀之深深吐了一口气。
一个个谜团喷涌而出,但谜团与谜团之间,缺少一个连接轴。
他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你说…”余怀之声音低沉疲惫,他抬眼看向姜恩生,“本官会不会是……”
查错了方向。
姜恩生聚精会神注视着他的眼睛,“什么?”
余怀之叹了口气,摇摇头。
姜恩生呲溜一屁股又挪到余怀之身旁,她用膝盖撞了下余怀之膝盖,“叹气会招来霉运。”
她抬手朝余怀之嘴巴拍去,手掌靠近他嘴巴时,又放轻些力道,轻如羽毛般地在余怀之嘴巴上拍了两下,“这样霉运就被赶跑了。”
“姜恩生。”
“嗯?”姜恩生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余怀之不舍得挪开视线,“谁给你的胆子?”
姜恩生认真想了想,“天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