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大笑道:“你这是臊我呢!我可不怕你笑话!先贤有云: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我如今还没讨上个老婆,还不兴我看旁人两团圆么?”
卫述缙道:“你当我是笑你呢?我说的可是正经话,松壑兄家中行头齐盛,这戏中诸佛菩萨、大小神将的塑像,皆是以沉水香木雕制,任你到哪家去,也是没有的。”吴庚恂亦道:“陈大人既爱看,不妨让伶官们唱两段,行头皆是现成的。”便做主给添了。
三人吃了一巡酒,卫述缙道:“闲着也是闲着,现下还没妆扮的,不如叫来一见。”不一时,便有几个戏子来磕头,未等问话,陈澜便笑着对其中一个道:“你唱甚么?”那人十五六的模样,身形纤细,面白无须,眉目俊秀,低头回话道:“回大人,小人妆的是赵匡胤。”
陈澜又道:“叫甚么名字?是哪里子弟?”那人答道:“小的叫胡润夏,是苏州人。”陈澜笑道:“这模样,倒不像个老生。”
卫述缙这时转头对陈澜道:“你怎么这般小气,问了人家这好几句话,还不赏人家几口酒吃?”陈澜道:“您大方,不若将这些个都赏了吧,我也沾沾他们的光,落您一口酒吃。”
卫述缙道:“那还不简单,横竖今儿人是松壑兄的人,酒亦是他家的酒,拿他家的酒赏他家的人,白落个好名声,只是鹤叔你,同他们不一样,不是松壑兄的人,我倒要向松壑兄赊杯酒赏给你吃,回头你也不见得记着我好,我何苦呢。”
陈澜笑道:“说这么多话,还是不想赏我酒吃,愣编出许多个歪理来,我瞧你才该上去唱几出呢!”卫述缙听了,直起身来,看他道:“这有甚么难?只是我唱一出,你也须得唱一出!”陈澜道:“这又何苦!你明知我不会唱!”
卫述缙对胡润夏扬头道:“这不已有了相中的师父了?你这会儿赏人家口茶喝,就算是拜过师了,现下学几句,这坐着跪着站着的,哪个敢不说好?也就我个老实人,看你技艺不精,非要说上几句罢了。”
陈澜道:“我偏唱一出你没听过的,教你听不懂,看你回头怎么说我呢!”卫述缙道:“那便是有了,话已至此,便抵赖不得了。”陈澜叹道:“到底中了你的激将法,如今却是不能反悔了。”转头对吴庚恂道:“既如此,便不能不教松壑兄亦献技一曲。”
吴庚恂笑道:“小人不敢,小人向来只会听、不会唱的,今日更有“顾曲周郎”在此,如何敢登台?”陈澜笑道:“如今三人中只你一人不唱,我瞧松壑兄你是看今儿场子太热,故意要冷上一冷了!” 吴庚恂道:“陈大人饶了小人吧,若嫌场子冷,小人再给您添出《笏圆》,大家伙热闹起来便是。”
卫述缙道:“那戏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报官名儿,这倒真不如找个说书的了,松壑兄,赔礼须得投其所好,不然何以显示诚意?” 吴庚恂会意,做主点了出《探庄》,众戏子下去妆扮。
鼓乐声响,那胡润夏扮上红脸,往台上来,陈澜含笑看他,至尾,不觉摇首哼唱,道:“这词写的,倒唱到我心里去了。”卫述缙道:“也不知你心里头的是人还是词呢?”陈澜笑道:“你非要与我拌嘴才有意思呢!”卫述缙道:“如今原是说实话也是拌嘴了。”
吴庚恂不觉叹道:“可惜如曹、石、王、潘四将列土分茅拜卿相者,古往今来,凤毛麟角。”陈澜笑道:“松壑兄此言差矣。” 吴庚恂问:“如何说?“陈澜含笑啜酒,道:“古往今来,列土分茅拜卿相者,多也。”吴庚恂笑道:“受教了。”陈澜笑道:“可不敢。”
卫述缙笑道:“他这番话,原不是为嘲你,只是看我在这儿,不敢说下半句罢了。“陈澜忙道:”哎!谁与他心有灵犀了!自个儿想说话,非要给我盖甚么帽子呢!“
吴庚恂问:”请教下半句是?“卫述缙道:“如四将列土分茅拜卿相者,多也,如李陵满门儿女遭刑宪者,亦多也。”
三人一时静默,台上几个戏子缓缓下台,鼓乐渐息,陈澜忽地笑道:“喏,就知道给我说的肯定没什么好话,明面上便敢这样,背后不知瞒着我使什么坏呢!回头传出去是我说的,我帽子丢了倒罢了,连脑袋也没了,你就高兴了!”
卫述缙笑道:“两眼一闭一伸腿,那是最容易的事,我可不得替你高兴么!倒留下我们这些人受你该受的苦,你这心肠,也忒歹毒了!”
陈澜道:“我心肠歹毒,只你是慈悲心肠!眼见我脑袋掉了,还要说风凉话呢!”卫述缙笑道:“你这颗脑袋,我爱得紧,回头指不定多伤心呢!”
三人又是看戏,台上正是《望乡》,不一会儿,陈澜道:“不知他是个甚么性儿,偏爱听这样的戏,怕是听戏是假,爱瞧人哭才是真罢!”卫述缙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绕这许多弯子来看你哭?要让你哭,手段多的是,何苦累了我这莲官。”
陈澜笑着对吴庚恂道:“偏莲官是个宝贝,我同你这会子伤心成这样,倒没人疼了!” 吴庚恂笑道:“陈大人净说糊涂话呢!这儿坐着站着的,哪个不心疼您呢!” 说着唤胡润夏到陈澜跟前。
胡润夏不是先头红脸,现下只略施彩墨,轻画眉眼,头戴黑罗帽,身着黑素箭衣,陈澜问起,原来要唱后头那出《探庄》。胡润夏替陈澜斟酒,陈澜笑着看他,就着他的手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尽,对吴庚恂笑道:“此子绝妙!”
众人都笑起来,卫述缙道:“你这个老宝贝,也不害臊!方才我们三人饮酒,你逃了多少杯,这会儿润夏喂你吃酒,倒是头不晕、眼不花,好你个鹤叔!”便要吴庚恂拿酒筹出来行令,陈澜忙道:“这恐不消了!”
卫述缙定要行令,道:“今日不将你灌的烂醉如泥,倒叫你留着清醒等着哪儿使劲儿呢!”众人又是哄笑,说话间,吴庚恂叫底下人去取了个象牙筒来,里头插着几十枝象牙筹,卫述缙接过来递给陈澜道:“今日请的你,你先掣。”
陈澜接在手里,摇了两摇,掣了一枝,还未来得及看,卫述缙先拿在手里,道:“我看该谁喝?”说罢,仔细一看,便要将那筹放回筒里,笑道:“不好!不好!鹤叔,你作弄我!这不能算数!”
陈澜忙从他手中夺过,拿来一看,眉开眼笑道:“这真是老天爷开眼!卫大人,您请吧!这儿您谁瞧的上,让他劝您一杯,不若就我来吧!”说着便让底下人取个大钟,亲自斟满一钟酒,双手捧给卫述缙。
吴庚恂凑上前一看,原来上面刻着“君子不重则不威”一句,下面刻着一行小字:“劝官高处十分。”意为官位最高者被劝酒一杯。
陈澜双手奉酒,笑道:“卫大人,恕我叫您一声岑夫兄,岑夫兄,对酒当歌,岂不美哉!弟今日唱首小曲儿,给您助兴,望您将这一钟酒那,一饮而尽!”
卫述缙笑着看他斟酒,见他双手奉酒至面前,对众人摇首道:“瞧他猖狂的样儿!将来爬到我头上,还不知怎么弄我呢!今日栽在他手上,我岂能甘心!”
陈澜忙道:“哎!岑夫兄如何是栽在我手上,是老天爷定了您要喝这钟酒呢!”说罢,又道:“弟给您唱段幼时乡间傩戏,《袁天罡算卦》里‘哪吒借水’一段,您那,喝了这钟酒,回头也滋润滋润您宝贝家的旱地去吧!”众人又是大笑,卫述缙以指点了点陈澜,叫他小心,陈澜毫不在意。
陈澜清了清嗓,便开腔清唱,神态动作惟妙惟肖,虽捧着个酒钟,亦不妨碍,酒钟一会儿至头顶,一会儿又至身前,滑稽异常,卫述缙只笑着看他,目不转睛。
须臾,陈澜唱至“辞别了三尊佛正好回乡,还下梆原七字交旨玉皇”,便蹲下低头,把酒钟恭敬举过头顶,呈给卫述缙,倒像是哪吒对玉皇。
卫述缙双手接下,还装模作样的虚扶他一把,陈澜抬首道:“哎哟,您整这花里胡哨的!有这功夫,酒怕是已下去一半了!”卫述缙低头看他道:“赚你这一嗓子,也不亏。”便仰头,举钟一饮而尽。
众人掌声起,卫述缙饮完,旁边下人递上清茶、漱盂及毛巾等具,卫述缙漱了口,盥手毕,将钟交给旁边下人,道:“仔细收着,回头还用的着。”吴庚恂笑道:“哎呀,怕是留着对付陈大人呢罢!”陈澜道:“谁还怕他么!”
卫述缙接过酒筹,顺手掣了一根,拿起来看,摇头道:“今日这是怎么了,酒筹怪会作弄人!”陈、吴二人听了,忙凑上去看,却见上面刻着“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下面刻着一行小字:“请人伴十分。”
陈澜惊呼一声,却听卫述缙扬声大笑,便叫人将先前那大钟那拿来,陈澜道:“卫大人真沉得住气,差点就被您骗过去了,还以为您今日又栽一回呢!”卫述缙道:“如何不算又栽一回?要喝酒的难道不是我!”
说罢,卫述缙亲自斟满两大钟酒,双手捧起一钟,递给陈澜,道:“陈大人,请吧。”陈澜道:“你这人狡猾,我要亲眼看见你喝下肚,我才肯喝呢!”卫述缙道:“这话一说,我就知道您在哪儿等着我呢,回头我喝了,你又不喝,还想唱个曲儿来搪塞我,可不许了!”
陈澜笑道:“这可如何是好呢,你我二人都信不过,不如这回便不喝了罢!” 吴庚恂道:“小人倒有个法子,二位大人面对面,左右臂相扣,相互掣肘,一齐仰头饮酒,若有人诈饮,对方即刻便知。”
卫述缙道:“就这么办。”陈澜道:“这么麻烦做甚么!我正经喝便是了!我认你这一回!”卫述缙不干,道:“你装的还少么?我也须亲眼看你喝,我才放心呢!”
陈澜推辞不得,只得如此,二人左右臂相扣,离得极近,侧看彼此皆是面色酡红,身旁灯烛照眼明,卫述缙忽然道:“鹤叔,看不出来,你倒挺小的。”众人又是笑了一回,陈澜道:“你怕是喝糊涂了罢!说明白!我究竟如何小了!说不明白,正好咱们缠着,我教你晓得厉害呢!”
卫述缙笑道:“哟,可不敢,谁不知道鲍家拳的厉害,我是看你臂围小,才如此说罢了,你以为呢?”陈澜道:“我真是气我自个儿,干甚么同您一般见识,明知道您嘴里说不出我一句好话。”
二人又是互相奚落了几句,便听锣声一响,二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周围下人皆是鼓掌,二人饮完,陈澜脸色通红,用手抹了一回嘴,便把钟交给旁边人,底下人人递上清茶、漱盂及毛巾等具,他皆是摆手不用。
卫述缙亦是两颊泛红,被人伺候漱了口,盥手毕,又饮一口清茶,看陈澜道:“你厉害,今日没把你喝倒,倒在你身上栽两回,下回你看我还手软么!”陈澜道:“下回您约我,您看我还来么?”卫述缙道:“我不会找旁人骗你来么?”陈澜道:“跟这回似的?”卫述缙一笑,不再言语。
几出戏了,卫述缙下去妆扮,陈澜同吴庚恂听了几出热闹戏,又吃了一回酒,听得鼓乐声响,一长髯冠生肩背葫芦、手持拂尘而来,便问:“这是卫大人不是?” 吴庚恂笑道:“不是他还有哪个!”
过了一会儿,陈澜笑道:“不知卫大人还有这等本事,今日可算开眼了!” 吴庚恂笑问:“不知陈大人说的是唱戏的本事,还是渡人成仙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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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