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一时含笑不言,见台上卫述缙亦望他,一会儿才道:“你倒会夸他,要我说,便是诓人的本事。”吴庚恂道:“一生得意,荣华富贵,即便是虚幻之事,梦醒亦是位列仙班,此等好事,不妨一试。”
陈澜观吴庚恂此人,面上虽是笑口吟吟,暗中分明奸猾狡诈,对他笑道:“真像吕洞宾那般,渡我做个扫花闲人,我巴不得如此,那黄粱梦却是没胆子作,只怕梦中摊上个虚张功伐、通敌卖国的罪名,那卢生命好,我却是没有崔夫人替我午门叫冤那。”
吴庚恂笑道:“大人此言谬矣!若无吕翁仙枕,何来高门崔氏妻,不过□□一青驴而已呀!”陈澜笑而不言,吴庚恂问其何故,陈澜道:“我叹松壑兄有此通天窍,却还与我这等凡夫俗人一道饮酒,待卫大人下来,教他赐你一枕,点化成仙才是正事呢!”
那吴庚恂笑道:“实不相瞒,小人如今,正是个扫花闲人呢!”陈澜假作吃惊状,继而拱手道:“那倒要祝松壑兄,早日位列仙班,那时还请你赏个脸,教我去接你的活儿吧!” 吴庚恂亦低头拱手道:“岂敢!岂敢!”
却见台上卫述缙自座上起,念道:“此处无缘,列位请了。”又是几曲唱毕,转着拂尘离去。过了一会,陈澜对吴庚恂笑道:“这么会儿了还不出来,怕不是粉堆里寻快活呢罢。”
吴庚恂道:“陈大人若想看个热闹,小人陪您到后头瞧瞧便是。”陈澜道:“搅了他的好事,你我还能有好果子吃不成?”二人又是笑了一回,便去后头寻卫述缙。
众人正伺候他卸妆,只见他摘去长髯头冠,脱去戏服,披一外衫,端坐镜前,脸上彩墨仍在,秀眉媚眼,被人伺候着饮水润喉,陈澜笑道:“我们这是来得不巧了。”卫述缙将茶碗递给下人,抬眸道:“是不巧,敢情你们是来看我脏脸儿的。”
陈澜对吴庚恂道:“我说不来,你偏要来,这下如何?” 吴庚恂笑道:“是小人考虑不周了。”卫述缙打量他二人道:“搁底下说甚么话儿呢,眉开眼笑的。”陈澜笑道:“说您本事大呢!”
卫述缙转头对镜,以帕盖指细卸眉妆,道:“我能有甚么本事,不至饿死罢了,封妻荫子、荣宗耀祖是无甚指望了。”陈澜至其身后,望向镜里,笑道:“卫大人这般,倒教我不敢说话了。”卫述缙从镜中抬头看他一眼,道:“谁稀罕你说话,回头又跑我跟前哭穷,也不知道银子都给了谁了。”
陈澜低身凑到卫述缙身边,道:“旁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我银子给了谁么?”卫述缙笑了一声,将湿帕向桌上一丢,不看铜镜,抬头看陈澜道:“这话说的,倒像我骗了你银子似的,你小子欠我的账,我心里头可一笔笔记着呢。”
陈澜接过底下人递来的湿巾,又递给卫述缙,笑道:“我还不知道您,说着记我的账,可心里头呀,巴不得我欠您的还不上,把自个儿卖给您就高兴了。”
卫述缙接过湿巾,并不覆面,只搁在手上,笑道:“说这么多,还是不想还钱,天地良心,欠债还钱才是正经,我要你这个人做甚么,你欠我的,怕是买上二十个模样、才干皆百倍于你的都使得。”
陈澜笑道:“我也纳闷呢!我这个人到底好在哪儿!总是这头儿恩还没报完,那头儿又欠了情,每每想起,皆是惶愧难眠。”
卫述缙转头对镜笑道:“那也不难,你只须做个忘恩负义之徒。”陈澜道:“哟,我哪儿敢那,没等老天爷打雷劈着我,就先教人给收拾了。”卫述缙道:“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你就活该吧,在我这儿阴阳怪气个甚么劲呢。”
陈澜笑道:“这不是我自个儿参不透,琢磨不出我到底哪儿好,这才来请教您么?您解我此惑,我回头千倍百倍还您。”卫述缙笑了一声,转头对他道:“你要是知道自个儿哪儿好,还稀罕还我的情么?”
陈澜道:“您这话,伤感情了,还真当我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了?”卫述缙笑道:“你不是么?”陈澜道:“我怎得是?”卫述缙道:“那如何能与我混到一块来?”
陈、卫二人相视一笑,陈澜道:“您说我便罢了,能给您解气,下官怎么都行。您这么说自个儿,不是教我同松壑兄跟着您难受么?”卫述缙笑道:“谁同你难受?自个儿难受可别拉着我。”
陈澜笑道:“说这么多,卫大人怎得还不洗面,巾子在手里凉了,回头还得烦底下人再绞一回。”卫述缙道:“你也知道巾子要凉了,难不成真在这儿等着看我花脸么?”陈澜笑道:“不得了,卫大人这是赶人了。”陈、吴二人一笑,便相与走出。
已是掌灯时分,吴庚恂陪陈澜游园,至房门口,却见胡润夏盛妆打扮,立于门前,陈澜笑道:“这又如何使得?” 吴庚恂笑道:“虽无北海樽,却有东山妓,望陈大人笑纳。”陈澜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兄有文举之贤也。”遂携胡润夏入房。
屋内暖腾腾掌着灯烛,桌上已设细巧果菜美酒,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胡润夏伺候陈澜脱了衣裳坐在炕上,自个儿只在炕边小凳坐了,陈澜问道:“现在多大年纪?平日住在这园子里么?家里有甚么人?”
胡润夏一一答来:“今年十五岁,现下跟着班子住这园里,止有个老娘在老家,五六年没见过面儿了。”
陈澜又问:“伺候过甚么人没有?”胡润夏低头道:“小的没甚么名气,大人们向来看不上小的。”陈澜笑道:“你休要过谦。”便唤他上炕坐。
陈澜笑着看他,挨着他轻声道:“那些大人都怎么弄你的?”胡润夏笑道:“大人不害臊,还能怎么弄,上玩意儿弄呗。”陈澜只含笑看他,须臾,歪头闭眼,缓缓道:“啧,有点晃眼了。”
胡润夏便要起身灭灯,陈澜倚酒三分醉,一把握住他的手带到自个儿怀里,笑道:“管那做甚么,你再给我唱几曲儿,才是正经呢。”那胡润夏便偎着陈澜,又唱了一个,二人饮至夜分,陈澜喂他吃酒,道:“爷我却是玩不惯那些的,又怎么办呢?”
胡润夏一听便知其中秘窍,道:“算不得甚么,大人高兴便是。”遂至褥子底下拿出个描金黑漆盒,递给陈澜,陈澜打开,笑道:“你家主人倒是深谙此道,不知这是比这你做的,还是照着我做的呢?“
胡润夏还未答,陈澜又道:“瞧我糊涂了不是,你家主人又不曾看过我,必是照着你做的了。”便到床帐里头玩乐,那胡润夏口中柔语艳声,百般难述,二人子时方歇,陈澜并不留他就寝,用红纸封了块五两的腰锭与他,便叫他回房。
到次日,吴庚恂陪陈澜用饭,不见卫述缙,陈澜问起,方知今早有人来传话,卫述缙早早坐轿回城去了。
吴庚恂笑道:“大人不晓得,卫大人岳家派人来京过礼,少不得要他家去主持的,原约莫就在这两日到京,卫大人总不见人来家报信,以为人还在路上,谁知道昨儿人已到了城外了,一声招呼不打便将礼箱抬门口了,今儿一大早惹得卫大人促急促忙,饭也顾不得吃就家去了。”
陈澜问:“可是他家大姐出门?” 吴庚恂笑道:“正是,卫大人走时候还气呢,说这也亏是姑娘亲舅父,做事无头无尾,换了旁人少不得先收拾了再说。”陈澜笑道:“这也怪不得人家,,若非儿女姻亲,两家只恐走动有限,谁晓得他还认不认这门亲呢。”
原来这卫述缙先头原配程氏,乃雍德十五年进士、现徽州知府程瑞章之女,年十六适卫,二十二病亡,生三女二子,其中又夭折二女,诸病缠身,常言为多子苦,遍寻绝孕之法,生食蝌蚪,瘫卧不能言,寻卒。如今继室王氏系湖广布政使王有年的孙女,生一女三子,活二子,陪嫁朱氏育有一女。
陈澜又道:“亲上加亲,昨日你我该少灌他些酒才是,今日还不知他如何应付呢。” 吴庚恂笑道:“这又如何能料到!”
陈澜用过饭,乘轿归府,只见院中已有十几抬大箱,傅叔来报,皆是金壶玉盏、汤羊美酒、绸缎尺头,陈澜略扫几眼,问傅叔:“前头叫您打听的事儿如何?”傅叔低头道:“宜美斋黄掌柜的母亲,原是景王府夏管事的奶娘。”
陈澜道:“你不要露面,差人去宜美斋,只说有一祁姓商人,愿出一泥金炕屏,绘的是阎代王元子的《恩荣宴归图》,请黄掌柜经手。”傅叔应声而去。
此刻外头有人来传话,要陈澜速去三法司衙门,陈澜觉得蹊跷,未及换衣便随山羊子动身,谁知请陈澜的不是旁人,正是原该人在羌阳的大理寺丞汪永伯。二人见面,不及叙话寒暄,便直入正题。
陈澜道:“汪大人不是正在羌阳勘察假护卫一案?”汪永伯道:“那伙人过羌阳驿已是三四月之前的事,驿站上下百十来口人,每日招待的驿客数不胜数,本是毫无头绪,只是那羌阳驿的驿丞沈天禄,他是羌阳知州梁谦尧的幕宾,因有耳闻则诵、过目不忘的本事才被梁大人看中纳入门下。”
陈澜见他不语,问:“此人现下在衙门?” 汪永伯笑了一声,吃了口茶,道:“本该如此。”陈澜道:“实是如何?” 汪永伯并不答,道:“沈天禄自言若能得见贼人,必能将其认出,三百余张脸皆在他脑中,下官便按其所言绘百张人像,下发各地,只是抓上来的人叫沈天禄来认,却都不是。”
陈澜道:“那伙人既能假扮护卫,易服改貌自然不在话下,画像所绘特征,恐皆隐去。”汪永伯摇头道:“说到底,不知那伙人到底匿于何处,这沈天禄是毫无用处。”
“下官思虑再三,羌阳驿离京城不足三百里,反贼自此地后便消失不见,已有四月,当务之急,是确保京城的安全,若能确保京城内外并未潜入反贼,便可排除反贼扰乱京城、行刺圣驾的意图,我等也能更快在沿线要地追踪贼迹。”
陈澜不语,汪永伯看他不语,继续道:“下官便秘密将其带入京城,近日城内严查巫鬼之术,下官令其妆成衙役,随官差入户认人。”陈澜出声道:“此人现在是死是活?” 汪永伯只沉默看他,摇了摇头。
二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陈澜问:“汪大人进京几日了?”汪永伯道:“昨日方才进京。”陈澜心中盘算道:“竟如此巧合。”开口问:“此事可是暗中进行?” 汪永伯道:“说是秘密,下官却不得不奏请此事,奏本往上一交,便算不得秘密了。”
原来这京中各省提塘,每月皆花几两银钱向通政司和内阁私买未进呈题奏本底的抄本,各省提塘买得,旁人自然也买得。
陈澜问:“会不会有羌阳驿的人向京中泄露此事?”不及汪永伯回答,陈澜又道:“罢了,这些都是次要。” 汪永伯亦心知肚明,若说先前朝廷还不知反贼踪迹,现下已然确定反贼已在城中。
二人到顺天府衙门一处官舍,屋中用具简陋,书卷码放齐整,并无挣扎搏斗痕迹,也无血迹,那沈天禄的土蓝布褡裢完好搁在柜上,未见翻找痕迹,陈澜问:“缢杀?还是毒杀?” 汪永伯答:“系缢亡。”
陈澜又问:“昨晚的事?” 汪永伯点头,又道:“早上沈天禄不曾出门,昨夜当值的衙役差茶役来请他同餐,守卫在门外唤了几声,不得答复,推门而入,只见沈天禄衣着如昨,面朝里伏案不动,近看才知人已经没了,请仵作来验,估摸没了已有三四个时辰。”
陈澜打量屋内一番,问起外头守卫,道:“汪大人认为,可是自己人动的手?” 汪永伯道:“皆已收监受审,未招供,若非铁打铜铸,应是清白无误。”陈澜道:“他们可说,昨晚有什么蹊跷的事,或声响?” 汪永伯摇头道:“若有早该说了,何必受皮肉之苦。”
陈澜问:“昨日到京后,可曾入户认人么?” 汪永伯抬眼,道:“南城,灵宝街。”二人四目相对,很快错开,汪永伯道:“大人以为沈天禄在南城认出了贼人?那又为何不说出口?坐以待毙?”陈澜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是汪大人你自个儿想到的。”
汪永伯略一思虑,道:“是了,若想截断线索,在街上暗处随时皆可下手,或以暗器刺瞎双眼,皆比潜入官舍来得容易,那伙人定要现身缢杀,恐另有隐情。”
陈澜笑了一声,便要离去,汪永伯拦下,问:“大人这便要走?”陈澜道:“汪大人不是已有眉目?” 汪永伯笑道:“下官多嘴,此案不破,大人便是走的再远,到南燕去,只怕也难有线索。”
陈澜笑道:“汪大人哪儿的话,京城里的案子,那是您的事儿。陈某来京,为的便是出访南燕、沿路勘察假护卫一案,上头为的是让我往东才赐的这顶帽子,我若往西去,这顶帽子还能留住么?便是西边是金山银山,上头让我往东讨饭,我也得去不是?”
汪永伯听罢,笑道:“大人这么说,下官倒把心放回肚里去了。先前您的调令下来,下官听闻您沉毅持重、政声斐然,恐您驭下严苛、行事刚直,如今看您这副模样,是下官多虑了。”
陈澜道:”你这是夸我呢?我怎么听着像骂我呢?你倒说说,我这是甚么模样?” 汪永伯哈哈大笑,道:“自然是成大事的模样了!”陈澜道:“我这招还不是与你学的,你倒来笑我!” 汪永伯问:“这又从何说起?”
陈澜盯住汪永伯,笑问:“那沈天禄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么?” 汪永伯笑道:“您说呢?”陈澜道:“我说的如何算数?汪大人您说了才算数呢!”
汪永伯笑道:“下官说了也不算数,有人信才算数呢!反正下官是信了。”陈澜道:“旁人信也不算数,唯有圣上信了才算数呢,我说的是也不是?” 汪永伯笑道:“大人何苦取笑下官,下官为的也不过是保住头顶帽子罢了。”
陈澜道:“可不敢取笑你!要我说,你是大智若愚,弄巧成拙,这不是教你捉住贼人踪迹了么?” 汪永伯苦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陈澜亦知他心中此刻忧虑之事,却并不点破,便要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