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到家,陈澜又是洗漱更衣,用了午饭,不见陈海旸,问起,宋妈向屋里努嘴苦笑道:“恼了半天了,说起来真是我的过错,今儿早上跟对门谈天,说起今年有个少年举人才十五岁,我回来和旸哥儿讲了,那脸登时就黑下来了。”
翠珠在一旁布菜,道:“宋妈妈快别伤心了,奴瞧着昨儿卫大人遣人来时,旸少爷听说卫大人家二公子年方十二便已游庠,晚饭都没用多少,想是那时便已恼了。”
陈澜放箸,面露愠色,道:“这小子,人不大,心思倒不小,我近来事忙,倒让他越发没规矩了。”宋妈听了,笑道:“你这会子知道规矩了,做儿时你父亲教训你,倒是万般不乐意,一句道理听不进去,跪的走不了路,腿上或青或紫,无一点好处,吓得你母亲要同你父亲拼命。”
“你父亲罚了你,心里却疼你,看你卧床不起,赌气绝食,便遣散了你房里仆役,同你母亲衣不解带,伏伺你数日,公务亦是懈怠了,你倒好,仗着长辈疼你,下回又犯了,如今我瞧着,却也成人了。”
宋妈说至此处,望了翠珠一眼,又对陈澜道:“旸哥儿虽是英娘所出,打小跟你后头,也算半个儿了,我也知道你是拿旸哥儿当亲儿来的,只是你终日在外头,旸哥儿多半跟着我和老傅,如今你要教训他,无非是要打我老婆子的脸,老婆子我脸皮厚,想让老爷摸着心口问问,你对旸哥儿可有你父母对你那般上心?”
陈澜心知宋妈这是护着陈海旸,也没法子,无奈笑道:“你这会儿护着他呢,往日一生气对你甩脸子的不是他?今日这是第多少回了?还不该教训?我在外头便是享福来着?还不是为的他一口饭?”
宋妈“哼“一声,冷笑道:“老爷不必同老婆子我讲这些个道理,您自个儿的外甥,我也不该管你教训不教训,只是老爷平日对旸哥儿吃穿不问一句,到头来怪我没管好旸哥儿,老婆子我心里委屈。“
陈澜道:“我何时怪您了?这些年我心在外头,对旸哥儿疏于管教,是我考虑不周,回头您瞧我哪儿做的不好,您说就是了。“宋妈这才把火灭了,道:“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旸哥儿比那少年举人又差在哪里?他想读书做官,你偏不让他去,回头恨上了你,也是你吃亏。”
陈澜听了委屈,道:“你道我是故意耽误他来的?老家若是有人能托付,教他安稳肄业,考出个生员,我难道还拦着不让他去不成?当年母亲同英娘外出,不也是留我在老家的!”
“您以后也别总捧着他,倒把他心养大了,以为认得几个字便是个秀才了,每年过不了府考、院考之人何其多!老家六七十的童生还少么!如今他书读的是很好,可正经仕途的门砖也没摸着,又有什么用!从前,老师看在我面上,对他夸奖太过,只恐他当了真,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爱在人前卖弄,那真是我的错了。”
宋妈对这些个不懂,哪里晓得其中利害,心里也委屈,眼里湿润了几分,见状,陈澜也有些后悔,亦不知如何对宋妈开口。
翠珠一旁看着,打圆场道:“这会子傅管事正劝着呢,奴瞧旸少爷同傅管事亲的很,外头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想着傅管事,想是过不了一会气就消了。”
宋妈幽幽道:“老傅是旸哥儿什么人呢,人正经舅舅还没说话呢,人家是骨肉至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老傅去掺和能讨着什么好。旸哥儿幼时生病,他挨家挨户讨百家米煮粥喂下去,病好了,他又把剩饭磨成糕挨家挨户散回去还愿,一粒也不留,我说好歹留下些,家里大人还饿着肚子呢,他偏不肯,说留下,病就好不了。”
“说起来,家里在镖局也是有人的,到头来旸哥儿竟不会本门拳脚,净跟老傅学的外家功夫,磕着碰着了不喊爹喊娘,只会喊傅叔,现在旸哥儿同他是亲,等长大了,也未必就记得他了。”
陈澜苦笑,道:“您知道怎么说教我难受,偏拿这些话来刺我,您就好受了。”翠珠瞧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心里也急,忙道:“宋妈妈这话说的,教奴也没法子了,大人在外头风光,咱们在里头才有好日子过,咱们大人成日在家待着,您就舒坦了?那时只怕最操心的便是您了!”
“奴瞧那些外放的大人,父子骨肉动辄三五年不见,都是常事。自古哪有一心二用能成事的?大人是公家的人,一心只能是为皇上办事儿,哪分的出来顾小家?这便是用的着您和傅管事的地方了,不然,洗漱造饭这些活儿,谁来做不是做?”
宋妈听了这才好受些,陈澜匆匆宽慰了几句,唤翠珠将所备贽礼拿上马车,便同山羊子赶到官署查阅卷宗。到了约定的时候,陈澜一出门,便见一顶小轿停在门口,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候在轿旁,见了陈澜,皆行礼,一人上前欠身道:“我家主人差我等来接大人,城里不便招摇,望大人宽恕,到城外,另有排场。”
陈澜笑问:“你从前可在哪处见过我?不然,如何认得我便是你要找的人。”那人道:“大人恕罪,小的拿钱干活儿,不便多说。”陈澜又问:“地点不在城中?可要留宿一宵?”那人点头称是,陈澜思虑片刻,盯着那人道:“请教你家主人是?”
那人低身恭敬道:“回大人,小的主家姓吴,今晚正是我家主人做东,请您和卫大人。”陈澜便叫山羊子先家去报信,自己随那行人出城。抬出城外又走了段路,外头人请陈澜换轿,陈澜落轿,却见是一顶八人毡帏暖轿,笑道:“在底下便也罢了,如今就在圣上跟前,岂不是故意叫人拿我错处。”
那人道:“大人久在地方,不晓得这京城里头同京城外头也是两片天儿,多少大人都坐得,您自然也坐得。”陈澜不为所动,道:“不若你报上那些大人名号,叫我心中有数。”那人却道:“大人不坐,小的又怎敢报。”陈澜笑了一声,道:“抬你们的吧。”遂不换轿。
又过一阵子,陈澜闻响,探头去看,便见十几个仆役依次排于门前,鼓乐迎接,一人削肩细腰,姿容秀雅,颌下短须,着蜜合色绸制直裰,立于阶前。门首落轿,那人上来拱手叙礼道:“候大人久矣!枉驾寒舍,蓬荜生辉!”不等介绍,便听一声朗笑自门里传来,道:“鹤叔!叫我好等!还不进来!”
只见卫述缙身着鸦青印花圆领锦袍,背手朝门口来,对陈澜笑道:“鹤叔,向你介绍,松壑兄,山西源泰信京中分号主事,巨商吴项厚的二公子吴庚恂。”
吴庚恂颔首行礼,陈澜叙礼罢,问:“雍德二十九年,淮安税课司专理抽分之务的吴庚德吴副使,可是松壑兄昆玉?” 吴庚恂笑道:“正是季弟。”陈澜表面叹道:“家运兴旺之兆也!”
三人揖让入厅,厅上锦屏罗列,桌椅鲜明,皆是锦绣桌帷,妆花椅垫,上来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阶下细乐响动,笙歌拥奏。当下陈澜让卫述缙居左,自在右,吴庚恂垂首相陪。
茶汤献罢,陈澜差人敬上与卫述缙的贽礼:两端潞绸、两袋班章茶、四柄杭扇,吴庚恂与二人递酒,席上珍馐佳肴不必多说,又有几员伶官上来清弹小唱。
卫述缙笑道:“鹤叔,今日名为接风,亦是饯行,前日我说你鸿运当头,结果叫你跑了财神,心中实不安心,今日便给你找来一尊财神,免得砸了我自个儿的招牌。”
陈澜道:“卫大人这话荒唐,本该是我给您送钱去,如今欠您银子,该不安心的是我才是。”卫述缙笑道:“那不更好!为了我自个儿的银子,我今儿也要给您请这一尊财神不是?再者,松壑兄同鹤叔你,亦有旧交,我便不得不组此局,成全你二人相见。”
陈澜问:“如何说起?”吴庚恂道:“小人不敢攀附,扬州元通镖局鲍掌柜同家父常有生意往来,觥筹之间提及大人而矣。”
陈澜摇头笑道:“吴家票号、当铺、茶庄、丝行、药局、船厂遍及南北,澜舅同二位表兄弟先前都在扬州云胜做伙计,四五年前方自立门户,专行淮扬一带,小本生意而矣,萤烛之火,岂敢同日月之辉相较?南方云胜、平安皆是行中翘楚,分号遍布南方七省,元通此等小店,如何入的了令堂的眼?”
吴庚恂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元通虽小,鲍掌柜及二子皆为人忠实,言行笃敬,为商有道,谨慎知度,在南方绿林颇有声名,现下店小,往后两家相伴日久,自有做大之时。”
陈澜心里明镜似的,遂假意道:“松壑兄过誉了,元通日后若有不周之处,尽管怪罪,不必顾念你我之情。” 吴庚恂面上惶恐称谢,卫述缙道:“鹤叔,你将行南燕荒野之地,人地生疏,无托身之所,亦可借松壑兄之力,我这可是为你操足了心,将你当作自己人了!往后看你怎么谢我!”
吴庚恂道:“大人到南燕,尽可寻源泰信随军票号主事的姚掌柜,愿效犬马微劳。”原来吴家这些年持引贩茶、丝与南燕互市,在其地颇有势力,驻军饷银分发亦靠源泰信票号。
陈澜谢过二位,此刻席散,酒肴多有分毫未动者,吴庚恂令两边仆役将未尽桌席连金银用器,都装在盒内,共十五抬,叫下人抬出,对陈澜道:“明日小人拟一票据,大人差人凭此据到荣宝斋,寻蔡掌柜即可,任谁来看,皆是大人以家中钱物换古董大件,不必忧虑。”
陈澜推辞道:“今日盛筵已是僭奢,这许多金银酒器,如何敢领?” 吴庚恂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陈澜亦知木已成舟,无法回转,遂同卫述缙二人移厅听戏,吴庚恂令左右摆设果品珍馐,三人饮酒。
卫述缙点了《访普》《望乡》《扫花三醉》,陈澜勾了《水斗》《三挡》《闯界》,卫述缙笑道:“我今儿才看明白,你原是就爱个场面热闹,最好锣鼓齐鸣、打出打进、神鬼相斗的戏,同你看戏有的累受呢,下回我可知道了。”
陈澜道:“就是热闹才有趣呢,不然,请个说书的岂不更好!你爱看的那些个,我倒觉得太冷清了,只两个人在上头唱,有什么意思?”
卫述缙背靠软枕,闲笑道:“人多了,倒衬得我可怜,他家莲官的身段在城里是顶有名儿的,回头你看了,就知道其中妙处了。”
吴庚恂对陈澜笑道:“陈大人不知,卫大人是京中有名的‘顾曲周郎’,伶官唱曲儿有不雅驯不合故事的,他是从不顾人脸面,立时便要指正的。“
陈澜笑道:“我打乡下来的,看不出什么好赖,只记得幼时,乡里田间搭台子,童子画脸说唱,不外乎《斩龙卖卦》《袁樵摆渡》那老几样,碰上渔船靠岸请外头人来唱戏,演的尽是菩萨保佑百姓的事儿,何曾看过什么正经戏?倒叫卫大人你受累了!”
卫述缙躺着,闭目笑道:“没听过正经戏,倒爱听个《僧尼共犯》,今儿怎么不见你点,这会儿我替你点一个?”
宴席描写参考明代兰陵笑笑生所著《金瓶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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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回